聽了這話,小皇帝立時便沒了聲,這事兒他心裡也有愧,不過並非是因為沈卻無緣無故地在獄裡挨的那一頓,這卑賤之人命如草芥,就是死了都算不得什麽。
可壞就壞在這啞巴乃雁王心腹臂膀,又到底是他舅父先撩起的火,謝時觀冷了他兩月,他心裡便愧悔了兩月。
於是他也不再糾纏,對那啞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走了。
君臣二人說了會兒話,席間忽而又有人上前來祝酒,謝時觀一掀眼皮,看見了那笑眼盈盈的俞空青。
他今日裝扮得甚為素淨,面上粉黛未施,整個人白得很乾淨,卻分毫不奪目,溫溫潤潤的一個俊秀郎君。
小皇帝多看了他幾眼,而後才像是終於認出他來了似的:“你是……”
“學生乃四歲前探花郎,俞空青,”他一副急於表現的模樣,“師從滿太傅,仰慕陛下已久,今日有福再睹龍顏,心中激奮,若有失態,還請陛下諒解。”
“都四年了,”小皇帝話語裡幾分感慨,“朕記得你,寫得一手好文章,人也俊秀。”
“陛下過譽,”他滿臉的謙虛,頭微低,不卑不亢道,“學生才識淺薄,不過作得庸常文章,枉為太傅門生,亦不及陛下半分才情。”
小皇帝偏頭看向謝時觀:“這般好的為官之材料,怎叫皇叔藏在府裡做了僚客?”
他仿佛忘了當初是自己看不上他,故意不給他官做,要他在京都驛館裡虛耗年華。
謝時觀一邊吃酒,一邊看著這兩人一唱一和,覺得頗為有趣,他開口,似笑非笑:“哪裡是藏著了,明珠就擺在那明面上,意之看不清罷了。”
“叫明珠蒙塵,是朕之過,”謝意之接口道,“不如皇叔忍痛割愛,讓空青到朕身邊做個翰林院修撰,如此也不算辱沒了人才。”
謝時觀但笑不語,只是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俞空青身上,幾分耐人尋味的揶揄。
*
宴席將散,正是黃昏時刻,天色將暗未暗,黛色遠山托承著一層橘金的光暈,綿延了一片的落日余暉。
謝時觀命人在正門大院裡放了幾發焰火,恭送賓客出府。
旁人紛紛仰頭去看焰火,而沈向之卻逆著人流,步入廊簷,緩緩走到俞空青面前,而後冷冷給了他一眼:“殿下請你過去。”
俞空青心裡一緊,忙跟上他,低低地問:“不知王爺著急尋空青何事,沈指揮可否指點一二句?”
沈向之頭也不回,隻公事公辦道:“郎君去了便知。”
俞空青立時緊張起來,再次踏入雁王寢殿,他早沒了以往的希冀與憧憬,只有止不住的恐懼與心慌。
殿內,謝時觀正背著手,手中一把展開的烏金折扇,一身朱紅吉服,發頂上冠玉窮極工巧,不斂華韻,如是張揚,直身立在窗邊,一眼望去,當真是位舉世無雙的人物。
可就是這樣一個不融凡俗的背影,卻無端叫俞空青感到心顫。
俞空青不敢吭聲,但那人卻一收折扇,而後緩緩轉身,前者腿一軟,慌忙跪下去:“殿、殿下……”
“來了?”謝時觀一低眸,笑盈盈地看著他。
“是,”他不敢正視,因此便隻得低頭看著謝時觀足上那雙皂靴,低低應聲,“不知殿下找空青何事?”
王爺也不同他攀扯,開門見山道:“你啊,是什麽時候攀上的謝楓呢?”
謝楓乃天子大名,臣民們便是私下裡,也不敢這般稱呼,因此俞空青愣了好半晌,才終於意識到王爺說的是誰。
“不知殿下何出此言,”俞空青咬著牙,一拜首,“空青哪有那般本領,就是有,也絕沒有這般膽量,殿下,空青冤枉!”
“冤枉?”謝時觀大抵是覺得好笑,上前一步,逼到他跟前,“謝楓的心思從不在朝政上,朝中在任官員的名字他都未必認得清,又怎會認得你?”
俞空青心跳如擂,還欲狡辯:“空青不知,興許是陛下無意中留了心,認得空青這張臉也未必……”
謝時觀冷冷一笑,話音卻溫和:“這樣啊。”
可他話音剛落,那隻皂靴便忽地抬起,一腳壓在俞空青臉上,後者身子一歪,整個人便摔在了地上。
他眼裡頓時便蓄滿了屈辱的淚,半邊雪白面頰上,布滿了鞋印。
二十七歲那年他便中了探花,春風得意馬蹄疾,可謂風光無限,隨後入得雁王府邸做幕僚,雖然棋差一著,可也是旁人追著捧著的。
他是文人,是頭甲第三,杏林折花,何等榮耀,憑何卻叫這些人這般羞辱,他不甘心!
“初春正月裡,某日夤夜,有個從鄉裡來的田舍漢,在畫舫中暢樂時,不小心栽進湖水裡,淹死了,”謝時觀忽然沒頭沒尾地開口道,“那人叫薑少雄,你識得嗎?”
俞空青眼睫微顫,這事兒分明都已經過去月余了,謝時觀突然提起,叫他很不知所措。
“怎麽不說話?”王爺又問。
他目光躲閃,低聲答:“不、不認識,空青安分守己,從來只在府中待著,哪裡會結識這樣的田舍農漢?”
謝時觀笑一笑,把玩似地念起“安分守己”這四字,而後又開口反問:“你知不知道,那田舍漢進京時還帶了位妻室。”
“她說啊,差人來告知薑官兒去向的那人,乃是王府中的一位大人,丈夫與其交會時,她遠遠地瞧了眼,說那人面如冠玉,穿青色,腰間佩一塊竹青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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