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京都就這麽丁點大,哪個府上有個啞奴,張嘴一打聽,不就知道了?”
他說話顛三倒四的,又說父子連心,又道是找人打聽來的,沈卻忍著一口氣,又問:“你找我做什麽?”
“你若真的疼我,十四年前就不該將我賣出去,銀子你也收了,我早不姓薑了,沒有你這個阿爺。”
他手上動得飛快,又帶著氣,有些語句不是他慣常用的話,因此遠志譯的也很艱難,只能道出個八九不離十的意思來。
薑少雄把著酒杯,也不急,反問他道:“百善孝為先,這麽多年,老子就生了你這一個兒子,我來找你要什麽,你不清楚嗎?”
“你阿爺我如今也過了天命之年,鬢發都白了大半了,”說著他瞥向身邊的女人,“這賤蹄子跟了我快十年,連個丫頭片子都生不下來。”
見她那副怯怯的樣子,薑少雄就來氣,抬起腿就往她腰上蹬了一腳,女人沒穩住,整個人跌在了地上。
薑少雄像是做慣了這樣的事,扯掉她青黑頭巾,拽著她頭髮,只聽得那女人一聲痛呼,緊接著便又是薑少雄的辱罵:“瞪什麽瞪,下賤胚子,家裡養的母雞都會下蛋,你吃了老子那麽多糧食,連半顆蛋都沒下過,老子還不計前嫌地帶你出來跟著老子享福,你竟還敢瞪老子……”
就在此時,一直寒著臉的沈卻忽然拍案而起,上前幾步,憤怒地扯住了他的衣領。
薑少雄猝不及防的,被他扯痛,大喊一句:“你瘋了?!”
沈卻雙眼猩紅,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獰視著他。
這女人不是他阿娘,可卻讓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阿娘來。
他仿若踏碎了湖面薄冰,又墜進了那深淵泥沼一般的回憶裡去,女人壓抑著的同呼聲,如同千萬把又薄又利的刀子,一寸寸地片開他身上的血肉。
曾經他只是稚子孩童,哀求與討饒往往只能討得更重的打,那時他逃不掉,所以只能受著。
可如今他已經長大了,甚至比眼前這個男人還要高一寸,十數年如一日的苦練,讓他只需一個招式,便能輕而易舉地將眼前這個男人掀翻在地。
他不該再怕了,沈卻告訴自己。
覷見他眼中殺意,薑少雄不禁有些腿軟,可見著那拳頭遲遲沒往他臉上掄來,他頓時又有了些許底氣:“你膽子不小,我是你老子,你敢打我?有種你打,往死裡打,只要老子還有一口氣,就是爬也要爬去官府告你!”
沈卻無動於衷,隻冷眼看著他。
說著薑少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面上再度透出幾分猙獰來:“對了,我怎麽忘了,薑官兒,他們知道你其實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嗎?”
說這話的時候他音量不大,幾乎只有在他近前的沈卻能聽得清。
沈卻稍稍一怔,目光變得恍惚。
“你為妖孽,生而不祥,”薑少雄見他發怔,便知道自己如今依然能夠拿捏住他,因此他腿也不軟了,支起腰板道,“假若你的主子知道了你是個什麽樣的怪物,你說他會把你綁上絞架,還是拿你浸燈油,當個天燈點了?”
他冷冷地笑著,給了沈卻幾刻思量的時間。
“當初若不是你阿娘執意要留你,藏著掖著不許村裡人知道,你早讓他們祭了河伯了,你能有今日,全得謝謝你阿爺我,我發了善留你一條賤命,又將你賣進王府,否則怎麽會有你今日?”
聽到這裡,沈卻終於松了手,誰知那薑少雄才剛解困,便飛起一腳踹在他小腹上。
沈卻今日本就精神不濟,一時竟沒躲開,結結實實挨了這一腳,抱著肚子乾嘔起來,今晨到現在,他滴水未進,嘔了半天,隻吐出點酸水來。
遠志還未曾見識過如此景象,忙上前拿自己的帕子替沈卻擦了擦唇角。
沈卻兩眼發白,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動作了,卻見那薑少雄又回了席,直接端起酒盅來喝,酣暢地將那盅酒飲了個乾淨,過足了酒癮,薑少雄長歎一聲。
方才沈卻抓住他衣領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有些慌了,從前從來只有他打他嘴巴子的份,如今他竟敢爬到自己頭上來。
他為父,他是子,他給他一條命,無論打他罵他,那都是他薑官兒該受的,他怎麽敢反抗他?
但事實證明,他薑少雄依舊是他薑官兒的老子,他手握他的把柄,就算他不想認,也由不得他不認!
“我只要銀子,”他把那盞喝空了的酒重重往桌上一摔,當的一聲響,“只要銀子給足了,我保證以後都不會再來煩你。”
第三十二章
從醉霄樓回去當日, 沈卻就病倒了。
他身子骨一向康健,就是前幾回受刑後傷重, 也不過病歪幾日便又下了地, 像這般無緣無故地倒下,還是從沒有過的。
大抵也是前幾回的傷沒有將養好,從前積下來的痼病反噬一般攀咬上來, 沈卻隻覺得渾身都疼,睡也睡不沉, 閉上眼便是一張黑白交織的密網, 每跳動一下,他便難受一分。
他此番是病來如山倒,連著燒幾日, 人都脫了相了。
噩夢裡場景交錯, 一會兒是薑少雄同他已逝的阿娘,一會兒又是沈落, 暗夜人潮中不知從何處亮出來的一把刀子, 沈卻想也不想,撲上去便要替他擋下。
可就差了那麽一步, 那把刀子還是捅穿了沈落的心臟, 沈卻眼睜睜看著他寬厚的胸膛中徒然現出了一處血淋淋的黑洞來, 血流不止,他連忙伸手捂住了, 那血卻又從他掌縫裡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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