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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將至。
沈卻同陶衣如昨兒夜裡在堂屋中忙活了一夜,將這些日子裡曬好的草藥分別收進了那大大小小的布袋裡去。
他們這鄉裡小醫館,用不著這麽些藥,有盈余出來的,陶衣如便曬幹了送去鎮上,因她家草藥的成色好、曬的也好,因此鎮上的幾家醫館都是很樂意收的。
這日天不亮,沈卻把那睡得正酣的小崽子輕手輕腳地放進了那鋪絨毯的背簍去,而後同陶衣如一道把那乾草藥裝上板車。
車邊偶爾路過幾個扛著鋤頭往地裡去的鄉民,見著他們趕著驢車,女人坐在前頭趕驢,男人反而在後頭背著小孩兒,看著貨,這般奇怪的組合,引得他們這一路眼珠子都跟著往二人身上瞟。
沈卻被他們這明晃晃的目光盯得有些無所適從,前頭的陶衣如卻像是習慣了似地,稍一偏頭,自嘲般地開口:“亡夫剛去時,我一個人駕車進鎮,他們也這般看了我一路。”
“鄉裡人,每日除了跟前那一畝三分地的事兒,便只顧著看旁人家的熱鬧,畢竟連那戲班子都不往咱這窮鄉僻壤裡來,不看看熱鬧,也沒旁的可頑的。”
她在這村裡待久了,人又豁達,並不在意這些人的眼光,可沈卻不一樣,他從來自卑,生怕旁人多看自己一眼,恨不得同那草龜般生出硬殼來,把自己縮在裡頭去。
陶衣如知他一時難以習慣,因此便岔開了話題:“你給他取名了嗎?”
沈卻挪過去一點,要她伸出手,在她手心裡緩緩地寫了兩個字。
“思來?”陶衣如頓一頓,緊接著又輕輕念一聲,眉眼一彎,“沈思來,念起來倒是頗為順口。”
陶衣如未出閣時是在鎮上長大的,阿爺也教她念過些書,好歹能識得幾個大字。
“你還念著過去呢?”陶衣如低低地問他,“你會武,又認字,想必在北邊也該身居富庶人家,怎麽會淪落到這般……”
說到這裡她停了停,而後才道:“你若不想答,搖搖頭便是,我不是逼你講。”
這兒就一條小道,由著這毛驢自個走,也走不丟,陶衣如轉回身,盯著他反應。
沈卻沒搖頭,只是指了指自己,而後又在她手心寫:“仆。”
陶衣如倒領悟得很快,輕聲回問:“你是北邊富庶人家家裡的仆從?”
只怕還不止是富室大家,他主家必還得是個權臣,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能教他習武認字,那人必不是一般人。
可既是權臣身邊人,又怎麽會淪落至此呢?
看那小崽子的眉眼,倒有幾分異族風情,沈卻是不摻水的漢人長相,長發和眼珠子都黑得發亮,那小崽子除了面頰上也有一點淺淺的酒靨,旁的同沈卻幾乎就沒什麽相似之處。
陶衣如一直窩在這水鄉裡,都不知那皇帝如今換了誰來當,更遑論這朝中異族臣。
不過就是他們南邊,也鮮有異族人當官的,因此她便猜想著,這崽子的另一位阿爺想必同沈卻一般,也是仆從,只是不知他是被人給拋棄了,還是怎麽的。
只是任著這啞巴一個人,懷著身子逃到南邊來,那男的想必也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再多的這啞巴便不肯說了,陶衣如也不好繼續追問,隻安慰道:“你既走投無路,被逼到這南邊來,隻管寬心過安生日子,此地山深水闊,就是皇帝也追不到這兒來。”
他們村子離得遠,驢車到鎮上時已近中午了,背筐裡的崽子餓了,哭鬧起來,陶衣如隻好同那醫館掌櫃先借了間小廂房,讓沈卻帶著崽子進去吃奶。
那掌櫃的一邊打發個小藥童去稱她帶來的草藥,一邊好奇地打探:“那是你家的?怎麽從前都沒見過?”
陶衣如但笑不語。
“他懷裡那崽子看著才不過一二月模樣,我上回看你來,還是仲夏,也不見你懷有身子呀?”
陶衣如不想多費口舌,因此隻道:“你想些什麽?那是我家遠房的表兄弟。”
那掌櫃的頓時更好奇了:“那他一個漢子,帶著這麽小的娃娃,孩兒他阿娘呢?”
“跑了。”陶衣如意簡言賅。
“剛出月便跑了?”這掌櫃的睜大眼,“這當娘的可真夠狠心的,這麽小的娃娃,沒了母乳,這要怎麽活?”
陶衣如眼盯著那給草藥稱重的藥童,怕他往那秤上動手腳,隨口便答:“哪裡不能活?放下面子,四處借一口奶吃便是,若是借不著奶,便弄些米漿羊奶來喝,又不是你娃娃,你這般憂心做什麽?”
那藥童把她帶來的那批草藥都稱過,算完了,才見那沈卻抱著那奶娃娃,從廂房裡出來了,這崽子吃飽了,便就不哭了。
“一並一貫五錢,”那藥童道,“您來對個數。”
陶衣如方才眼看著他算的,這藥童手腳倒老實,並沒有少算她的,因此便道:“我就不對了,我與你師父做了幾年生意了,知他是個本分人,不會少我一個半子的。”
那掌櫃地笑著送她出門去:“往後有成色好的藥材,隻管送來,我給你的價總比旁家要高些的。”
等人走了,那掌櫃的才回過神來,方才那男人抱著崽子進廂房時,分明手上連隻水囊也沒拿,他要如何喂飽那孩子呢?
真是好生奇怪,難不成是他看花眼了?
“再去那邊買點米面,阿娘愛吃那陳家鋪子裡賣的撒子,也買些帶回去,”陶衣如兀自說完了,又偏頭問那啞巴,“你可有什麽想買的?一兩月才來這麽一回,你也仔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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