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大哭也不再用語言抒發自己的難過,他只會在主子和手下慶功喝酒的時候縮在大帳的角落裡無聲地淌眼淚,然後用手心手背不停擦,怯懦地看桌上的酒菜,咬著指甲咽口水。他會為了半個饅頭搖尾諂媚,稚嫩地學著討好他人,我從前不知道他為什麽還能堅持活下來,後來在水牢裡,他跪坐在地上,一邊咳嗽一邊絮絮叨叨地對我說,哥哥一定會來接他。
沈春台的話並不多,他被主子打怕了,常年受風,他的嗓子也毀的七七八八,但每每提起他的兄長,他就總是眼睛亮起微弱的光,他在提起哥哥的時候話總是很多,他好幾次跟我說,他出門前,哥哥抱著他上車,給他塞了一塊米糕,讓他路上要聽話,到了那裡也要聽話,等家裡人去接。
“我很聽話的,”每每說到這裡,沈春台就會咬唇,他來的時候很小,即使現在也還不大,但他只是小並不傻,他迷糊中也清楚自己的境遇,他總會笑一笑,然後睜著那雙琥珀般的眼睛看我,輕輕地開口,“我再乖一點,哥哥就會來帶我回家了。”
那時他第一次出現幻覺,告訴我他見到了哥哥,但是哥哥只是衝他笑,不說話也不動。
說這話的時候他雙眼放空,嘴唇翹起小小的弧度,眼底甚至有了些孩子般的興奮,被我戳穿的時候他不停地縮起身體,難堪地不看我,躲避我的視線,他甚至哭不出來,被我強行握住肩膀對視時,眼底只有無邊的迷茫和痛苦。
一直到今天,他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他被我帶出府,被我抱著在山裡躲藏又被抓出,目睹我受重刑,精神崩潰幻覺加深,緊接著被采體,就連采體後,主子都沒有給他一個病人該有的待遇。
就連我離開王府的最後一眼,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依舊是他高高腫起的青紫腳背,通紅的腳底和腳踝,他打結成團的頭髮,結滿血疤的衣領和在寒風中輕輕晃動的身體。
沈月霆,我該怎麽向你描述這些畫面,你覺得我朝卑劣,我朝記仇,我朝接受你的幼弟卻又藏匿虐待,拒不還人,但這是兩國的仇恨,你們派人和親卻又起兵埋伏,假意示弱卻又焚城罵陣,一邊尋找自己的弟弟一邊又派兵犯邊,屠村屠鎮,沈春台的現狀從不是一方的結果。
“告訴我,”沈月霆已經失去了耐性,他泠泠地站在我地面前,語氣低沉,飽含著上位者的威嚴和居高臨下,“你的主人怎樣才肯放人。”
“非要我打穿你們南朝的首都,毀掉所有王城,你們才肯交人嗎?”
沈春台,你看,直到如今,還是沒人真正意識到,究竟如何你才能活下來。
第27章 番外(一):沈月霆
神興四年的端午,沈月霆被封平南候,沈家位列北國開國八公之一,世襲五代的爵位到他這裡早已消逝,他的父親年近五十也隻得了一個太常寺卿的虛職,直到沈月霆被重新封侯,沈家這才有了些中興之勢。
沈月霆擁有上朝不跪的殊榮,即使那小皇帝笑眯眯地派人將王侯印和寶冊端給他,沈月霆也只是泠泠站在百官最前列,平靜地收了下來。散朝後眾官圍攏過來慶賀,沈月霆簡單頷首致意,直到一個言官冷哼一聲路過他的身邊,尖細的嗓音中透出不屑。
“賣人換爵,沈侯爺可喜可賀啊。”
沈月霆停了下來,就在金龍殿的門口,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那言官挑釁地與這位新侯爺對視,他自以為沈月霆再大膽也不敢碰他,至少不敢在大殿前對他怎麽樣。
但他錯了,他低估了沈月霆的暴戾,也低估了那名遠嫁和親的沈府幼子在其兄長心中的分量。
當天夜晚,沈月霆被詔進宮面聖,在那海棠盛開,滿宮芬芳的寢殿,小皇帝坐在床側晃著腿,看見站在門口的沈月霆,招手讓他進來,仰頭看沉默的沈月霆,語氣輕松地假意埋怨。
“沈卿,周世榮是討厭,但你派人將他在金龍殿前當庭打死,朕好難與外面那些言官交代啊。”
沈月霆淡淡開口:“臣自知有罪,陛下為難,臣願自請邊關以贖罪。”
嘴上說著贖罪,但他眼神冰冷,身姿挺拔,看向窗外的視線飽含著殺氣,大有下一秒就把殿外跪求的言官們全殺了的意思。
“去邊境啊,”小皇帝哦了一聲,扯了扯寢衣的領子,歪頭看向沈月霆,“有沈靖的消息了?”
沈月霆淡淡地瞥皇帝,小皇帝自知失言,頓了頓,起身走向書桌,提起筆問道:“去哪座城池也想好了麽?”
“盛城,”沈月霆站在小皇帝身後,微微附身,掌心覆蓋上皇帝握筆的手,操縱著皇帝的手將那詔令略作修改,“臣為知州便已足夠,城主之位…您留著封給別人罷。”
拒絕了皇帝的挽留,沈月霆在午夜時分乘轎離宮,路過勤政殿大門時,沈月霆看見了門口跪著的言官們,他們在為周世榮鳴不平,明早便會有一道罷免左相,貶黜盛城的詔令來堵他們的嘴,皇帝不再為難,言官們繼續佔領朝廷的輿論場,皆大歡喜的事。
沈月霆看著月光下泛著光的宮道,光滑的石面被月光照得如流水般,他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曾在這裡跪了一整夜,為了求老皇帝收回成命,他的父親因為體力不支被抬了回去,他繼續跪求,一直到第二天的凌晨,老皇帝的隨侍太監捧著一道黃卷出來,皮笑肉不笑地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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