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過來時我正坐在桌邊列單子,那是一個長期療養的藥方,在他昏睡期間我廢了無數稿,直到他醒來,我隻才定了三味藥,孤零零地寫在最上方。
一開始我並沒有意識到他已經醒了,在又一次否定一個方子,探身去拿紙時,我對上了他的視線。
他靜靜地坐在我的床上,側著臉,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我。我突然很緊張,在那麽一瞬間我幾乎覺得他醒了過來,他認出了我。
我快步走到床邊坐下,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我急切地想說點什麽來掩飾內心的慌張,聲音裡有著自己都感受得到的心虛。
“有哪裡不舒服?”
回來後我拒絕了王府的啞奴,給他清洗了傷口,宮裡的禦獸人鬥並不是罕事,這樣的刑罰大都用來羞辱敵國的敗將,禦獸們大都知道分寸,並不會迅速將人咬死,他在宮裡一天,身上多了許多長且深的劃痕,卷邊泛紅,但這些比起他身上其他的舊年傷來說不值一提。
他好像沒聽見我的話,撐著手臂坐起來,行動間他艱難地呼吸,但當我伸出手去扶他時卻被拒絕,他用力地抓著床架,平穩自己的呼吸。
沈春台摸了摸自己脖頸上的疤,他似乎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無法再說話,他沒有再堅持開口,而是在長久的愣怔後,牽過我的手。
我沒想到他還會寫字,也是,他的父親官職少卿,兄長權傾朝野,他三歲開蒙,每天跟在父兄身後耳濡目染,即使出門再早,也不至於不會寫字。
他每個指節都貼著布巾,他安靜地低頭看自己的手,然後拉過我的手,手心向上。
沈春台一筆一劃地在我的手心寫字,我看著他的臉,他似乎在思考,寫得很慢,我看著他削瘦的肩膀隨著呼吸輕微地起伏,他不再像那天那般委屈與絕望,安靜緘默地坐著,我猜也許是那天的宴會上,有人對他說了什麽。
他的指腹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肉,此刻輕輕摩擦著我的掌心,像是小貓在用臉蹭我的手。
“我不會是拖累。”
他寫得很慢,中間還夾雜著生疏導致的錯字,但沈春台執拗地寫完,他再次摸了摸脖頸一側的疤痕,抬起頭看我。
沈春台下意識開口想說點什麽,隨即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了發聲的能力,他坐了一會兒,手指蜷縮著握成虛虛的拳頭,放在我的手上。
“…不要再丟下我了。”
這樣的話,我想他是不會與初七說的,被送走極大程度地刺激到了他,他這一生似乎都是被送來送去,因為世仇,因為猶豫,因為千裡外的戰鬥。
他變得敏感,壓抑,沉默又小心翼翼,從前面對初七時他總是很開心,但此刻我看著他斂著眼瞼坐在我的面前,碎發垂在臉側,明明是倔強地挺著腰背,看起來卻更加脆弱。
他好像被從裡打斷了脊梁,開始為自己築起一個自我保護的殼。
我想,他已經承受不起被再送走一次了。
我在床邊蹲下,他微微抬眼與我對視,從前初七在時,不出一會兒他就會笑起來,伸開手臂索要擁抱,但此刻我自下而上地看他,他只是靜靜地坐著,慢慢抿起唇。
幾個呼吸後,沈春台別開了臉。
我並不介意沈春台的疏離,無論是誰,身處於這樣的環境下都會害怕,話說回來,讓他對他的“初七”產生恐懼疏離的情緒,並不是壞事。
我不可能頂著暗衛的幻覺生活一輩子。
“還想留在這裡嗎?”
我控制著自己的音量,輕易地在沈春台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波動。
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似乎方才眼裡的渴望只是轉瞬即逝的幻覺,沈春台一動也不動,被我拉過手時也只看向自己的手腕,睫毛輕微地動著,在臉上打下一片扇形的陰影。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沒有雨雪,四季如春,”我微微用了力氣,沈春台下意識想要掙脫,我摁住他的手腕,與他對視,“再也不會讓你受傷,也不會有人打你。”
他沉默地坐著,像是在認真地思考,幾個呼吸後,他抬起手,以一個輕柔卻不容拒絕的力道蓋上我的掌心,一邊看我一邊寫。
“你會去嗎?”他寫道。
我點頭:“我與你一起。”
“會疼嗎?”他又寫道。
我搖頭:“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了。”
沈春台一愣,手指蜷曲又伸直,他寫了一個“你”字,在捕捉到我的眼裡的疑惑後,他重複寫道。
“初七,你會疼嗎?”
那個噩夢般的夜晚像是烙進了沈春台的內心深處,他似乎已經麻木的心在回憶到那一夜時再次顫動,沈春台自醒來一直無表情的臉上出現一絲裂紋,他用力地抿嘴,耐心地等待我的回復,眼都不眨。
沈春台在這一瞬間似乎又變回了孩子,執拗地等待一個回答,卻根本沒有考慮到什麽叫欺騙。
我說什麽,他都會相信。
“我不會疼,”我反握住他的手,再一次重複,“我會和你一次走。”
等到了回答的沈春台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麽開心,抵著看著自己放在被面上的雙手,我起身坐到他的身邊,拿過他纏著布巾的右手手腕。
指節處的淤青,手背手指腫脹的凍瘡,手臂上被禦獸劃出的撕裂傷,大大小小的傷口遍布了他的整條手臂,導致幾乎所有的地方都被布巾裹著,只剩下手指能自由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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