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隊長最後站在密林邊緣,遠遠地回頭看我,北軍已經近在咫尺,我搭箭對著北向,我的深淺堆積著手下脫下的鎧甲和長劍,馬匹已經被我全部推下懸崖,邊境的狂風吹起,我再次抬頭時,林邊已經沒有了他的身影。
下一刻,我將火折子扔向鎧甲堆,向後倒去。
這是在邊境的回憶,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請過去的事了,自從回到京城後我徹底回歸了暗衛的生活。多年來沉默寡言,按部就班的生活為我的記憶蒙上了一層灰,邊境的風和篝火就像上輩子的事,所以當我看見這些流匪一個個摘下面罩時,我甚至花了些時間才將他們全部認出來。
領頭的是我的副官,分別是還是個精乾的小夥子,此刻卻變得皮膚黝黑,身形高大,他如從前一樣在我的腳邊噗通一聲跪下,他的聲音裡像蘊含著莫大的委屈,又夾雜著幸不辱命的慨歎,更多的則是相遇的驚喜,他再次叩首,語調哽咽。
“…將軍!”
我沒想過還能看見他們,當年我設計放他們走也只是不忍他們被同胞殘殺,從兩國邊境靠雙腿西逃談何容易,沒想到他們真的逃到了漠西,還自成一派組成匪幫,在這混亂凶險的漠西有了立足之地。
我注意到客棧門口那面飄揚的破舊旗幟,那面掉色的旗幟分明就是當年我塞進這孩子懷裡的那面旗。
我身處王府多年,不知時日,在我看見這些人飽經風霜的臉時才意識到時間過去了多久,有不明情況的新人顫巍巍上來奉茶,他們的大當家跪著,主事的幾個都圍著我站成圈,他們互相對視後,還是那名陳隊長上前一步。
“將軍,我們一行人碰上了我朝與北國議和交好,邊境松懈,我等得以在北國邊城邊走邊歇,”說到這裡他側臉與同伴對視一眼,幾個呼吸才繼續往下說,“我們沒有身份,因此只能向西來到大漠,一路上我們接連遇上幾波馬匪,後來又迷路…”
說到這裡,他幾番哽咽,最後還是跪了下去:“我等愧對將軍的囑托!抵達漠西的時候,弟兄們折了一半有余…這是名冊,請將軍過目!”
我接過那本剛從懷裡掏出來的花名冊,本子泛黃破舊,封面幾番更換,看日期是從我將他們放走第三日就開始記錄,一開始他們還分了突擊與斥候兩營記錄,記錄詳細,甚至還有哨崗更換表,再往後便不斷有名字被劃去,再後來,兩營合並,有百夫長和小隊長陣亡,隊伍便不斷更換編制,重新分隊。
最新的記錄就在上個月,一名斥候的名字被紅圈圈了起來。
見我凝視著最後的那個名字,副官低下頭:“漠西的官兵來勒索,我等將他們打了出去,期間有人來搶旗,他是為了…”
“為了護旗。”
我打斷他的話,突擊營的任務就是在大部隊抵達前佔領重要位置,除了人,旗幟就是士氣的象征,從前我總是告訴他們,好好護住軍旗。
副官顫抖著說不出話,幾個呼吸後還是低下了頭,門口傳來一陣馬蹄嘶鳴,又有幾個匆忙的腳步邁進客棧,那是接到消息前來匯合的人,他們的視線無不含著不可置信與驚喜,他們大都隻走了幾步,在於我對視的瞬間俯身便拜。
我欲起身離開,我私心覺得自己受不起他們這樣的對待,而且我此行的目的只是找藥,能得知他們如今無恙已經很好,我的副官見我拿刀,膝行上前抓住我的腳踝。
“將軍來了,我等便有活路了。”
“我不會在這裡停留很久。”
我不欲利用或隱瞞他們,所以隻拉開副官的手,想要與他們解釋清楚。
副官明顯心有不甘,有人上前扶起他坐到一邊,幾個呼吸後,另一個人緩緩開口:“將軍前來漠西,意欲何事?”
他話音剛出,剩下的人便都看過來,新人與無關人等都無聲地退了出去,此刻安靜的客棧裡,我的殘部們或坐或立,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握緊的掌心一點點熱起來,我甚至聞見了身下木椅發出的陳舊桐油氣味,緊閉的門板縫隙漏進一絲光,落在我的腳邊。
“我的心上人,”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哽了一下,我並不知道要怎麽向他們介紹沈春台,或許這中間有人知道當年遠來和親的公子,但幾度斟酌後,我還是選擇了這個於我而言無比陌生的詞匯,但說出來的時候卻比我想象中更加順利,我注意到了他們眼裡的驚愕,不自覺地握緊刀,“我來給他找一味藥。”
“將軍的心上人是何方人士啊?”
“什麽藥,我等現在就去…”
“將軍什麽時候有的心上人!”
好幾個驚愕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彼此互不相讓都想問完,有坐在一起的甚至開始互相瞪眼,都想我先回答各自的問題,方才那幾道聲音混雜在一起,我不太聽得清,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在一片躍躍欲試的躁動人聲中,我的副官探身過來,他的眸子還像多年前那般,透著沉穩與精乾,見我沉默,他頓了頓,隻低聲問道。
“王爺同意嗎?”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我搖了搖頭,堂內一片嘩然,緊接著陷入死寂,他們一邊視線交流,一邊下意識開始摩挲自己的隨身武器。
他們想報恩,想力所能及地幫助我,我是知道的。
但無論是王府還是南朝,都不是我的殘部所能撼動,此生我沒做過什麽好事,他們九死一生地活下來,也算是我存在過的證明。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