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好相認的,他們又沒什麽交情。
只能說這一世楊隨還同他有緣分,便是轉世仍是投生在他們二人曾經共同的家鄉。
但楊隨上一世算“逃犯”,離開京城他也沒法再回家鄉,隻得跟著離未到了偏遠的某地隱姓埋名。
不知是否將上一世的風寒帶了來,此世的楊隨自出生起便身體孱弱,常纏綿病榻,一不留神便會被風吹走似的。
所以這小少年沒法出戶外撒野,隻得被困於房間案前,以筆作文撒野之。
倒不想文采灼灼,引來了那前任吏部尚書趙全的關注。
“小友年紀輕輕,文風卻老練成熟,真是後生可畏啊。”趙全放下文卷,擊掌歎道。
楊隨卻謙虛地一頷首,淡然應著:“晚輩弄墨舞文不過是抒發心中所感,獲前輩賞識已是榮幸之至,著實不敢當這‘可畏’二字。”
“小友像極老朽的一位故人,就連名姓也恰巧同他一致。”趙全凝視著少年眉眼,恍然間猶如與故友目光相接。
“是閑逸先生吧。”楊隨笑笑,“晚輩有聽聞他的事跡,佩服他錚錚風骨,也佩服先生您執著半生,替他昭雪沉冤。”
“遲了二十年,也算不得昭雪。”趙全自嘲道,隨即定了定神,“老朽聽令尊說,小友是今年及冠,可有取字?”
“是父親為我所取,即‘適安’二字,父親母親都期盼著我能平平安安。”楊隨也不避諱,一五一十道。
“適安好啊。”趙全點頭歎道,“適安好。”
他扶著把手緩緩起身,楊隨先他一步,伸手將他攙扶。
趙全擺擺手,示意楊隨不用攙扶,“那今日便叨擾到這裡,小友若不嫌老朽迂腐無趣,以後有新作可以拿來給老朽看看。”
楊隨隻好退後半步,躬身行禮,“那便是晚輩的榮幸了。”
在這一老一少的閑談中,躲在暗處角落裡的離未,也慢慢拚湊出趙全這些年的經歷。
那林二小姐在生第二胎的時候難產而死,連帶著第二胎也沒活下來。
趙全沒再續弦,獨自一人拉扯兒子趙衡長大。
好容易盼著兒子一舉奪魁,老皇帝死了,朝中爆發政鬥。
趙衡聽信了最年輕的那位皇子的承諾,在政鬥時欲保此子登基,卻還是未敵過已成氣候的太子勢力。
趙衡不願連累父親,慷慨到太子殿前赴死,並也如曾經楊隨那般,咬牙與他父親恩斷義絕,結果被處以車裂之刑。
趙全無法將兒子的屍骨收殮,隻得設了衣冠塚,葬在了他妻子和未出世的小女兒身邊。
但仍是免不了被新任帝王猜忌,給兒子設完衣冠塚後就被貶謫到蠻荒之地,六年後憑優良的政績和無可挑剔的忠誠,再被傳喚回京,一步一步做了那吏部尚書。
一生無災無病,只是友人親人個個凋零。
“想來,我應是那天煞孤星的命。”說到此處,趙全抿茶低笑,尾音勾著苦澀。
楊隨不知該如何勸慰他,左顧右盼地找了陣,將角落裡的小狐狸抱出來。
“前輩您看,這是我家的小狐狸。”一團毛茸茸擋住少年瘦削的臉,離未被掐住命運的反關節,不得已擺擺大尾巴,神色勉強地對上趙全渾濁眼眸中閃過的驚詫。
“嗷。”雖然不能口吐人語,但還是象征性地打打招呼。
好久不見。離未說。
“這狐狸......”趙全回過神,“挺有靈性的。”
嗷,這麽多年了,還是這一句話。
離未停住自己搖來搖去的大尾巴,順勢鑽進楊隨懷裡。
但除了這一句話,倒也沒什麽好說的。
離未還記得趙全和林二小姐成親後,邀楊隨一道踏青郊遊,楊隨便順勢捎上了他。
結果他憑借憨態可掬的大尾巴,順利吸引了林小姐的目光,被姑娘緊摟在懷中,不肯再假他人之手,惹得那倆男子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但林姑娘聰慧,很快察覺出楊隨神色不對,忙忙將離未還於楊隨,認錯笑道是搶了他寶貝。
又挽了趙全手臂,雙頰泛紅又一本正經地說:“傾懷也是我寶貝。”
寥寥幾語,堵得狀元探花皆啞口無言。
便是暖陽春草,惠風和暢,姑娘笑顏勝過那枝頭桃花,灼灼明媚而動人。
仔細想來,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少年墳頭又是芳草萋萋,趙全的脊背又佝僂了些,頭頂肩膀似覆著數九遺留的雪。
暮色四合,夕陽拖長他佝僂的影。
離未半蹲在趙全身側,聽見有風和飛鳥掠過的聲音。
他想如果他能說話,應該還是會軟下聲音安慰趙全兩句。
好友相見不相識,故友便成忘年交,而這忘年交也沒能守住,白發人送了黑發人。
離未想告訴這位耄耋老者,說少年的病逝是天意,要怪就怪這個天,怪不得其他人。
最後倒是老者開了口,緩聲道:“節哀。”
離未仰了頭,這四下沒其他人,老者確實是說給他聽的。
“嗷。”於是離未應了聲。
老者這些天安慰了好些人,少年的父母親,少年的姐妹兄弟,很多很多不能節哀的人。
但離未不存在什麽節哀不節哀的,再過一陣,他就又會見到楊隨。
該節哀的是趙全,可看趙全這樣子,怕也是很快要進入輪回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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