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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頗得盛寵,連天子在他面前,也從不端架子,總是親切又恭謹的喚他一聲“小皇叔”。
應王,早已不是當年先帝在時,那個不大起眼的幼弟了。
先帝有十一個兄弟、五個兒子,這些叔伯子侄,各有心思,各自勾結,那場奪儲之爭,幾乎牽連了整個王朝,腥風血雨、波譎雲詭,無人置身事外。
只是如今,先帝的兄弟們殺的殺、貶的貶、削藩的削藩,獨獨當年不大起眼,年紀也最小的應王笑到了最後,成了聖上倚仗、太后看重、權勢熏天的攝政王。
應王府的面子無人敢拂,青岩便也沾了光,畢竟宰相門前七品官,更何況是風頭無兩的應王爺,青岩每每回宮辦事,宮人們總要滿臉討好阿諛的問一句“都知安否”?
他便妥當周全的笑著禮還。
可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
這些年來王爺教他讀史,卸磨殺驢、兔死狗烹的先例,就連青岩也記得不止一個,更何況王爺如今已隱隱有了功高震主的跡象——
民間將他傳的神乎其神,捧得高之又高,皇帝怕也沒有這樣高的人望,更聽聞王爺在軍中頗有振臂一呼,從者如雲的意思,再這樣下去,只怕百姓們都要隻知攝政王、而不知陛下了。
一旦真有了那一日,即便皇帝對叔叔的恩情再感激,太后對王爺再看重,難道王爺對皇帝能比皇位更重要,對太后娘娘也能比親生兒子更重要嗎?
青岩都能看出來的隱患,他不信王爺自己便不知道,王爺要怎麽做,他無權置喙,只是對王府上下更加嚴加管束,不許眾人在外有任何張揚跋扈的行跡,以求少給王爺增添不必要的麻煩,避免旁人發難時成為王爺的把柄。
徐都知沒有教過青岩如何做個清風朗月的君子,但這老內宦卻是當年太后特意挑了賞給王爺的,頗為圓滑世故、精於調教下人,收攏人心,青岩倒是得他真傳,把整個王府管的鐵桶一般,無形之中,倒讓許多有意無意尋釁之人無路可走。
只是他千算萬算,卻也沒想到最後王爺被人捏住的那個把柄,不是旁人,卻正是他自己。
青岩如今仍記得,那是一個傍晚,宮中忽然來了人,說春日近了,江淮上貢了許多新茶,皇后娘娘有意辦一場品茗宴,邀京中貴眷們共賞,只是宮中禦茶房的管事太監落了風寒,身子不好,聽聞應王爺府中謝都知於此道甚為精通,便有意和王爺借人一用。
這話說的漂亮,雖說是借,可皇后畢竟是一國之母,真辦完了宴,她便不叫青岩回來,王爺也不好多說什麽。
畢竟只是一個奴才。
青岩的心隨著那傳話內官的話,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害怕發生的,似乎終究要發生了。
王爺沉默著沒有回話,傳話的太監玩笑道:“怎麽,王爺這難道是舍不得將謝都知借給皇后娘娘麽?”
“公公言重了。”
青岩本以為聽到這話,他會很難過,只是真的聽到時,他腦海裡卻更多的是擔憂——
他是王爺身邊的人,皇后竟然明著要他,若只是真的借他辦一個品茗宴,有借有還還好,可若不是……
難道王爺樹大招風,真的招來了聖上猜忌,要生禍事了嗎?
把他要去,又是何用意呢,是想從他窺探王爺的行跡,以探他是否生了反心麽?
青岩正心亂如麻,卻聽王爺道:“娘娘既要用他,是這孩子的福氣,只是他年少氣盛,本王也怕他壞了娘娘的差事,不知公公可否方便叫本王提點他兩句?”
傳話內官聞言,猶疑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有扛住應王爺的目光,點了點頭。
青岩心裡滋味複雜,跟著聞宗鳴走到了府中花廳回廊下,他心事重重,隻悶頭往前走,冷不丁撞上了一個寬闊的脊背,鼻尖傳來一股悶痛,才發現前頭的王爺已經頓住了腳步。
青岩一驚,正要下跪,卻感覺到王爺扶住了他的肩,聲音沉而低,帶著些許安撫意味:“你此去好生當差便是,不必害怕,皇后娘娘……不會對你做什麽。”
青岩躬身垂首,眼瞼低垂,他自十四五歲後便不怎麽再長個,如今仍是一副少年身形,背脊單薄,四肢纖細修長。
從聞宗鳴的角度,卻窺不見青岩的神情,只看得見少年內侍烏黑的發頂,和微曲的背脊。
“是,小的一定不辱使命,不給王爺丟人。”他仍一如既往的恭敬回答道。
聞宗鳴卻低歎了一聲,道:“此事,原不該把你再牽涉進來,是我思慮不周。”
青岩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什麽,最後還是沒出聲。
“你記住,進宮後,見了皇后娘娘,又或者是陛下,倘若他們問你什麽,你便據實以答,不必隱瞞什麽,也不要有半句虛言,便不會有人輕易動你。”
青岩微微一怔。
據實以答?
……可他是王府都知,更是這些年來王爺的貼身內侍,便是青岩自己,也知道他實在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了,有些事,即便青岩和王爺都知道是不得已,王爺對聖上也是一片赤誠,可是……可是宮裡,卻未必會信啊。
和盤托出,這怎麽行?
王爺好像看出了他的猶疑,只是他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
“你依言照做便是。”
語氣平淡卻篤定,不容分毫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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