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辭月沒想到,段折鋒是一個人走著來的。
沒有那勢焰熏天的狻猊座駕,沒有那俯首帖耳的三千妖魔。
只是一個普通的月明夤夜,段折鋒敲響了清淨小院的院門,問道:“小師兄,我知道你在裡面,開個門。”
江辭月:“……”
門打開的時候,江辭月又是一怔。
眼前的段折鋒是記憶中的師弟——他少年模樣,穿著一身單薄的黑衣,幽深的雙目裡有時帶著笑,又有時是對這個凡世的淡淡譏嘲。
但他看著小師兄的時候,總是帶著笑的。
江辭月忽的移開視線,同時說道:“你不該出現在這裡。”
段折鋒笑道:“那可好,我最喜歡做小師兄說‘不可’的事情了。”
他說完,小師兄果然氣惱了:“你可知道這是山海繪卷之中,是屬於我的法寶洞天,這裡無數人想要取走你的性命,你還敢獨自一人現身?”
段折鋒欣然點頭道:“總不能再帶一個來煞風景。”
江辭月卻沒有讓開身位,隻冷冰冰盯著他道:“你是覺得我不敢動手?還是不會?於公,你是禍亂天下的魔頭,於私,你更是出身我靈犀門的叛逆之徒,我現在就該動手將你鎮壓。”
“小師兄既不敢,也不會。”段折鋒無奈歎了口氣道,“於公,你先前剛與羅刹隱大戰一場,別人不知其中細節,我卻知道——你當真還有那個余力,與我再戰?”
江辭月沒有說話。
“於私嘛,”段折鋒便向著院中杏花樹下走去,低低地壞笑著,“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韋莊的這闕詞,講的是私相授受之事。
換句話講,偷情。
江辭月當即惱羞成怒,差點要抽出劍來砍了這混帳師弟。
段折鋒只是笑,望著清淨小院裡的陳設,歎氣道:“小師兄是念舊之人。就算是這裡也一如從前,甚至不知道多添件家具。”
他說著,自在地找到樹下的桌椅,揮袖一拂,就坐在了那棋盤前。手指撫觸到粗糙的黑白棋子,果然也仍是少年時一起製作的粗劣。
回過頭再看角落中的藥架,其上鋪的整整齊齊的香料與紅紙,也還是那時一起卷香用的模樣。
甚至一探手,還能找回數十年前的回憶,替小師兄卷起了熟悉的靈虛香。
江辭月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場景,他幾乎要以為這仍是在夢裡。
他於是站定了,沒有再去段折鋒的近前,只是低聲地問他的背影:“你來我這裡,只為了敘舊嗎?”
“是啊。”段折鋒頭也不抬地回,“我知道我說服不了你,你也知道你說服不了我。你我本是一樣的固執,又何必費那個功夫。你若有什麽別的問題,倒是可以問我——我知無不言。”
江辭月冷冷道:“確實知無不言,但有沒有說真話就不知道了。”
“咳,”段折鋒於是補充道,“從小時候起,我幾乎……一般……通常來說,不會騙你。最多有那麽一二……五六……不超過十次,迫不得已說了些假話。”
江辭月:“包括這一句?”
段折鋒:“……好吧,這一次保證不騙你。”
江辭月:“那就以我的性命起誓。”
段折鋒斷然決然地:“不行。”
江辭月:“………………”
片刻後,江辭月走上前來。
段折鋒以為他要拔劍砍上來了,沒想到江辭月走到旁邊,撩起袖子地研磨起了香料,同時嫌棄地說道:“你的手藝還是如此粗疏,製出來的靈虛香只能算作三等。”
段折鋒道:“畢竟你師弟已經做成了魔尊,平素別說製香、敬神,都是等著別人來上供的。”
江辭月:“聽聞你在幽州大行掠奪,搜刮金銀財寶、童男童女無數——”
“可不敢。”段折鋒挑眉,“金銀財寶就罷了,怎麽還傳的出童男童女來?”
江辭月瞥了他一眼,就像小時候審視那逃了課的小師弟:“你連天柱都已經毀了六個,還有有什麽好怕的?”
段折鋒想了想:“懼內。”
“你。”江辭月無語片刻,收了他卷好的三炷香,就敬在一座空白靈位前。
靈位是空白的。
不敬天地,因為天地不仁,更危在旦夕,反而還等著一眾凡人去解救。
不敬鬼神,因為輪回已歿,萬千魂靈無所去處,倒不如魂歸故鄉,魂飛魄散落個清淨。
不敬蒼生,因為蒼生蒙昧,受困於囹圄天地間不得解脫,乃至於視施救者為仇讎。
……這些事,江辭月都不曾對外人提醒過。
可段折鋒知道他的意思,哪怕他們從未聊過這個話題。
於是魔尊也拈了一炷香,隨手插進了香爐,道:“不妨敬奉我們自己。”
“‘我們’……是指修道者,還是妖魔?”江辭月問。
段折鋒搖搖頭:“是‘我們’這些蒙昧無知、苦苦掙扎求存的凡人們。”
江辭月想了想,點了頭,便雙指並攏成劍指,在這靈位上遙遙刻下了“人”這個字。
於是正魔兩位魁首,便在這生死存亡之際,在這清淨小院之中,談笑間卷完了靈虛香。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