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裕仍舊怔愣著。
“等臣回來。”
許久之後,外面那團黑影漸漸消失了,只剩賀子裕一人在殿中,他靜靜在角落裡抱膝坐了下來,不知為何,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
天漸漸亮起來了,悠揚沉重的鍾聲在闔宮上下回蕩。
寢殿中,王孝繼照舊為他的陛下整理衣袍,雲襪翹頭履,蔽領中單衣,旋子黃衫,層層件件,王孝繼看著他的陛下展手慵懶站在那,任他替著穿上玄衣冕服,系起太綬與後綬,像是有哪裡不同,卻說不清楚。
他顫顫巍巍地捧來冕冠,垂下的冕旒微微晃著,他又小心翼翼地為帝王戴上。
少年帝王的氣勢就渾然莊嚴肅穆起來,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坦然迎接著法典的到來,周圍宮婢都俯下身來,跪拜行禮。
“陛下萬歲萬萬歲。”
小皇帝垂手,冕旒在眼前輕輕晃著,想起父皇對他說,冕旒是用來蔽明的,父皇又說身為帝王,不可察察而明,只是他聽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他不是這塊料。
“王孝繼。”
“哎哎,老奴在。”
“朕要走了,”他說,“臨走前,朕問你個問題。”
王總管隻當陛下話裡的意思是要走去法典了,並沒有起疑,於是拱著身子聽,小皇帝就問他說,“宮裡都說朕像是換了個人,倘若朕真是被野鬼附了身——”
“陛下慎言。”
“朕問你,從前的朕與後來的朕,你覺得哪個更好?”
王孝繼倏然一愣。
“朕要聽實話。”
轎輦到了宮口,眾臣在朝堂上等待,小皇帝等待許久仍是一片沉默,他看向窗外忽然苦笑一聲,早知答案,又何必自討不快。然而王孝繼卻猶疑地抬起頭來,深深看著他。
“……陛下。”
“嗯?”
“您若真要老奴選,老奴……願選從前的那位陛下。”王總管的面上,有什麽順著淚溝緩緩劃了下去,那雙枯槁的手也在發顫。
他對上小皇帝訝異目光,緩緩說道:“因為那樣的陛下,是老奴看著長大的,君王要如何老奴不懂,可老奴隻願老奴的陛下,他能平安……平安順遂……”
王總管不知為何哽咽起來。“當年陛下出生的時候,還是老奴抱給先皇看的呢,在繈褓中,只有那麽點大,性子貪玩也好,不愛用功也罷,可那也是老奴的陛下,旁人再好,那都不是的……”
他緊緊抓上小皇帝的衣袍,隻抓了一點,不敢再多有觸碰,不知為何就別過頭說不出話來,他在宮中過了大半輩子,早已活成了人精,有時候他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不說,隻顫著手緊緊抓著。
“王孝繼。”
“哎,老奴在呢。”王總管抹了抹眼淚,又笑道,“陛下見怪,這人老了年紀大,他就這樣。”
小皇帝強忍著轉過頭去,握緊了拳頭。“下去吧。”
“哎,好嘞。”
王總管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終蹣跚退下了,小皇帝呼出了一口氣,看到銅鏡中,滿目通紅。
他來此世間近二十年,能得忠仆惦記至死,倒也值了。
“值啦。”他對著銅鏡中的自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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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輦最終載著帝王,來到了祭祀圓壇前。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細碎銅鈴聲搖晃響起,巫師高聲唱著祭歌,法典打得是乞求國運安康的名頭,但明眼人都知是賀子裕為了遏製謠言。
小皇帝站在圓壇上靜靜看著,視線穿過眾人與那位北秦國師交匯。今時今日圓壇上乃是真正的帝王,即便內裡的魂已非陽魂,並不能在身上久留,亦無錯可挑。
他看著國師變化的神情,挑釁般地揚起笑容。
秦見祀也看著他。
“恭請陛下喝祭酒——”巫師揚起黃紙,火光一觸而逝,以糧為媒,呈上一碗釀製的黃酒,不知情況的左相隨同眾人俯下身行禮,流露出嘴角笑意。
這碗酒下肚便能逼出附身野鬼,隻消這位帝王飲入口中,一切即大功告成。但他不知,這碗酒早被秦見祀換了湯水。
小皇帝伸出矜貴的手,手微微停滯片刻,隨即一飲而盡。
左相仍舊俯著身子,一動不動。
砰然,那隻手驟然抓緊,隨即再也抓不住碗壁,一下失手落在地上,連著身子都往後倒去。
酒碗在落地的那一瞬間,響聲中碎裂成了幾瓣。身邊人頓時驚呼起來,“來人!救駕!”
“陛下——”
“傳太醫,快傳太醫啊!”
俯身的左相聽著這聲音,嘴角笑意不斷擴大。
圓壇上,倒下的小皇帝徒然瞪大了眼,捂上自己的喉嚨,他急促呼吸著,臉卻漸漸漲紅,他想要抓住什麽,最終抓住了秦見祀的一片衣袂,他躺在地上看著半跪的秦見祀,秦見祀也看著他,平靜目光下湧動著什麽。
真是個瘋子。
小皇帝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嗬嗬地發出痛苦的聲音,他只知道他必須要撐下去,撐下去,演好這一出戲。
王孝繼著急喊道:“陛下怎麽會在這時候哮喘發作!”
哮喘?
訇然,左相抬起眼來,怎麽會是哮喘!
禦醫急急趕到了,窒息感不斷地上湧,小皇帝用手哆嗦指著酒,暗示酒中有問題,他最終無法忍受這苦痛了,緊緊閉上眼,在窒息感中不斷地下墜,直至墜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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