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宿懷璟這個當事人還要更在意那個胎記,迫切地需要他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宿懷璟好整以暇,問:“需要我脫了衣服給世子爺看嗎?”
禦史台跟大理寺同源,門前都立著主管刑罰訴訟的狴犴石像。
百官甚少出入禦史台,門前冷落,破空傳來泠然肅穆之感,拉車的駑馬低著頭打了個噴嚏,不耐煩地跺著蹄子,似乎在納悶怎麽還不回家。
初春的虞京帶著幾分獨有的料峭寒意,北風呼嘯而過,宿懷璟垂眸,竟在一瞬間捕捉到秦鵬煊眼裡的期待和試探。
仿佛他對自己的提議很是心動。
非常久違的,宿懷璟心裡湧起一陣殺意。
他眯了眯眼睛,右手垂到身側,握住了容棠的腰牌,唇角極淺地勾出一個上揚的弧度,出聲提醒:“世子爺?”
秦鵬煊被他一喚,再被北風一吹,腦子刹那間清醒了,忙往後退了兩步,拱拳告歉:“是我失禮了,宿公子見諒。”
不是世子妃、也不是宿大人,而是公子這樣既含糊又莫名親昵的稱呼。
宿懷璟低眸,壓下那點快要溢出來的煩躁,問:“敢問世子,因何有此一問?”
秦鵬煊視線躲閃,張口編出一下就可以被戳穿的瞎話:“盼煙跟我提過。”
宿懷璟凝視他一瞬,輕輕笑了:“原來如此,表妹小產後我一直沒抽出時間去看她,還煩勞世子爺多多照顧。”
“應該的、應該的。”秦鵬煊囁囁道。
宿懷璟回身上車,秦鵬煊不死心地往前追了一步,宿懷璟進車廂前回頭望向他,狀似提醒,聲線卻冷厲:“世子爺往後再有什麽一定要弄清楚的東西,再別做這種官府門前堵人的事了。”
他問:“悠悠皇城,您說又有幾戶人家經得起禦史台的細查?”
秦鵬煊身子一下僵住,面露駭然,看宿懷璟的眼神霎時像看鬼一樣。
宿懷璟不喜他那眼神,過於愚蠢又極度外露,心裡想什麽看得一清二楚,反而會讓人心生抵觸。
他不喜歡秦鵬煊、甚至稱得上厭惡。
如果時間往回推一年,他真的被秦鵬煊帶進了武康伯府,這時候的武康伯府應該已經自顧不暇,哪還能放自家世子做出到禦史台門前堵人的蠢事。
他是破格入朝,又是寧宣王府世子妃,朝裡朝外不知有多少人盯著他,秦鵬煊今日在門前一站,明天就會有人說寧宣王和武康伯有勾結。
跟蠢人打交道很費心力,宿懷璟覺得煩躁。
但因為正是由於李長甫和秦鵬煊的膽大妄為,才讓他遇見容棠,所以宿懷璟其實也沒有那麽想讓他死,可今天這一遭……
宿懷璟坐回車內,脫了被秦鵬煊抓過的外袍,雙手攏起,在小爐上烘火。
他背上確實沒有什麽胎記,就算真的有,十年前剛從皇宮逃出來的時候,他也會盡數將其剜去。
那是一碗延時的毒藥,誰也不清楚會在未來的哪一環上產生作用,害得他功虧一簣,他不可能留這個風險。
可是……
手心被烘熱,宿懷璟低頭,打開車內暗格,裡面瓶瓶罐罐地放著無數解藥毒藥或是銀針匕首。
他拿起其中一瓶,揭開蓋子,往手心倒下一粒。
藥丸圓潤,呈鮮紅色,無味微毒,會讓人產生幻覺,仿佛置身巫山幻境,享無邊歡愉。
一年前的風月樓,他隻帶了兩顆藥。
一顆是這個,另一顆則是見血封喉的毒藥,若非容棠半路出現將他帶走,那兩顆藥丸中便有一個該用在秦鵬煊身上。
醫者製藥先試藥,藥丸依據古方製成,宿懷璟又對其做過改進,藥成那天他曾一個人將自己鎖在房間試過藥效。
彼時覺得情-欲低等無趣,試過藥效留下方子便將其鎖在醫箱,再也不問。
而今經秦鵬煊這麽一提,宿懷璟突然想起來,他好像見過一片海棠花。
海棠無香,悠然綻放,在最高點的瞬間,於眼前絢麗迸發,淹沒所有情潮衝洗的幻境。
宿懷璟眉心微皺,數了數瓶中數量。
一瓶十粒,除去一年前扔掉的那一顆,數量不多不少,正好九顆。而當時那顆也早被他碾成了齏粉,隨著地上塵埃一起混進了泥土之中。
馬車緩慢行駛,積雪漸化,凜冬拖著最後一點尾巴留戀人間,宿懷璟將藥丸放回瓶內,慢慢閉上了眼睛,手指在身側緩緩攥起。
秦鵬煊吃過這藥。
吃過、看見過幻覺、將海棠花的盛開誤以為成身下人的胎記。
而在他的幻境裡,巫山中的神女是宿懷璟。
這事處處透著詭譎,可宿懷璟不得不信。
秦鵬煊自己可能也沒意識到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怎麽會有這樣一個認知出現在腦海中,甚至前後可能會連起更多令他感到害怕驚怵的東西,所以才會這樣不管不顧地隻身一人跑來禦史台想找宿懷璟問個清楚。
他可能覺得那只是錯覺。
宿懷璟不在乎他是為什麽害怕,也不想知道他為何突然會有這段記憶。
他只是克制地攥著拳,喉間一陣澀然。
“果然不是夢啊……”他輕聲念,再睜開眼時,眼底一片猩紅。
在容棠編造的那個“夢”中,沒有一個如容棠一般的人將他從風月樓帶走,他從松荊巷李府,到底還是入了武康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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