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抬頭,眉心痣紅的耀眼。
聖天子一見,瞳孔驟張,一口老血直直噴出,染紅了他胸前衣衫,連他臉上都濺上了幾點。
天子以帕捂口,驚駭過度,攙扶著太監無法站立,倏而化恐懼為雷霆大怒,指著他大罵“孽障”!喚人重重打了他五十棍!丟出宮去!
若不是宮裡人知道他與凌樾關系,下手頗為思量,他恐怕當時就成了一縷亡魂。
但他寧願當時就死了。
也不會有後續,被丟出東宮發生的事情。
東宮的人不敢亂處理他,尋了容雲瑾問,才將他悄無聲息的塞去了荒廢已久的沈園。
但沒人敢救他。
天子下的令,誰敢違抗?
沈顏沒有放棄,活著是他的本能,他強撐著去求路過的人救救他,或許荒野無知,願意施以援手。
但等了許久許久,才終於遇到了一個好心人,為他塗了點草藥,還煎了一些藥湯,將他安置在床上。
後面他就沒了什麽意識,只知道醒來時已是兩日之後,凌樾親手為他上著清涼的藥膏。
他低頭看去,岌岌可危的尾指,早在這傷口潰爛,高燒不止的時候,徹底沒了希望。
他試著動了動其余四指,便被凌樾握住了手。
他好像很心疼。
一直摩挲著他空蕩蕩的尾指不放。
沈顏埋在枕頭裡慢慢地抽泣,不是難過沒了尾指,也不是難過被無端打成這樣,而是懷念,懷念他好久不見的溫柔。
懷念那個好似不曾真正存在過的故人。凌樾對他說“最後一次”,“不會再讓他受傷了”,“什麽都滿足他”。
凌樾始終不明白,他從不在意受不受傷,會不會粉身碎骨。
也不知道,他雖懷念,卻不再留戀。
他說:“那就放我走吧。”
凌樾沉默了很久,直至離去時,才應了聲“好”。
他終於解脫了。
那是他最後一段快活的時光。
顧忘把全京城的空竹都買了,送給他閑時玩耍,每日像個門神似得守在沈園門口,生怕有人害他。
凌樾來得雖不多,但待他極好。
他們好似又回到了從前,偶爾會一起看看窗前明月,一起走走荒蕪的桃花林。
凌樾為他泡茶,為他點香,為他做一切他曾經做過的笨拙舉動。甚至在他傷痛走不動的時候,紆尊降貴地背他回來。
凌樾總是尋著機會就捉住他左手,摩挲尾指空蕩蕩的位置。
然後對他說:“對不起”。
他說:“凌樾,我放下了。”
凌樾就不說話了,披著星光走了一路,才把浮雲簪從袖中拿了出來,顫抖著插入他發鬢之間,輕輕的說了聲:“留個紀念吧。”
此後再沒來過了。
——
神明台。
“良公公,發什麽愣?聖上喚你去守長明燈呢!”沈顏從回憶裡抽身。
幸好他現在是鬼,想起再痛苦的回憶,也不會流淚了。
他不著痕跡地用長長的袖子,遮住自己因仇恨不斷瘋長的指甲。
他始終想不明白,他為凌樾犧牲了一切,不顧性命,不要尊嚴,凌樾為什麽要殺他!
既然要殺他,為何還要在最後裝出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樣?背他、替他上藥、溫柔地吻他殘缺的尾指……如此大費周章的騙他有意思嗎?
他在凌樾面前就像條狗一樣,沒有自我。被打了,被罵了,都不會埋怨一句,默默誒舔舔傷口,只要凌樾一招手,又會屁顛屁顛地飛奔過去。
難道凌樾那時要他成全大業,自我了斷,他會拒絕嗎?
為什麽?為什麽啊……
他知道凌樾的隱忍,凌樾的仇恨,凌樾的野心,也知道世道艱難,黨爭無情,所以他能夠理解凌樾說:“阿顏,我護不住你。”
也能夠原諒凌樾輕他、踐他、辱他、甚至殺他,但為何還要騙他呢?
他可以去死!
死得明明白白,坦坦蕩蕩!
卻不能死得這樣窩囊,死得這樣蠢笨,要他承認這輩子都錯了,承認遇上凌樾是他這輩子犯得最大的錯誤!
他明明那樣鍾情一個人。
如何要他接受,他的委屈,犧牲,痛苦,死亡,都不過是一場不值得的笑話。
七月半的夜裡,晚風淒厲似鬼哭。
沈顏推開門扉,風把殿中九千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被吹得四處搖曳,凌樾跪在正中間的蒲團上,虔誠地雙手合十。
一隻手完好無損,另一隻手如黑炭一般,隱約露出水泡和血水。
那是晨時,沈顏不願見凌樾,故意燃起的招魂幡傷的。
一直沒放手嗎?
妄圖贖罪?
可當初讓他烈火焚身,死無葬身之地的人,不也是這個道貌岸然的九五至尊嗎?
“關門,燈要滅了。”凌樾開口。
“是。”他把進來拿起火折子,把微弱的燈續了續。
凌樾也站了起來,走到他對面,用火把燭芯點得更亮。
凌樾說:“長明燈一燃,三日不能斷。”
他應道:“是。”
凌樾見他知曉,轉身去了屏風內側的蒲團上跪著。
共處一室讓沈顏很是不好受。
聽見凌樾的呼吸聲難受,看見他的背影渾身會發疼,尤其是尾指,沈顏下意識摩挲,好似又斷一回般。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