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顏:“顧將軍何必妄自菲薄,擅闖皇宮而不被論以謀逆,普天之下獨有顧將軍一人是也。”
“聖上仁慈罷了。”
顧忘突然流露出幾分哀傷,卻不願提,打哈哈道:“今日來尋良公公飲酒,不提此等傷心事。”
說罷,顧忘便抓住他手臂,扯著他壓過枯枝樹木,邁過三層青苔滿布的台階,他抬頭看著眼前荒涼小院,疑惑出聲:“芳菲苑?”
顧忘推開吱啦作響的老舊木門,吊兒郎當道:“你我朝臣與宦官交往過甚,易惹閑言,隻得委屈公公陪我冷宮飲樂。”冷宮?那古怪的哭聲更近了,似乎還伴隨著一些敲打門窗的聲響。
他不便於多問,怕露了陷,旁敲側擊道:“能與將軍把酒,是我榮幸,只是這哭聲擾人,怕敗壞了將軍興致。”
“無妨無妨,哭不得多久,再過半個時辰,順王就要睡了,礙不得事。”
沈顏一驚,順王……不就是凌樾那個天生瘋病的九皇弟……他竟然還活著?
沈顏心事重重一抬頭,便看見更為震悚的一幕,只見室內空蕩,霉味迫人,迎面看去是個無字靈台,左右兩個手臂粗的白蠟燭,地上擺著火盆,裡頭只剩下燒完的炭黑紙錢,旁邊是個裂紋滿布的破爛桌椅,上面擺著兩壇青梅酒。
不用說沈顏都知道這是在祭拜誰。
“緬懷故人,嚇著公公了。”顧忘側身向他拱手。
“宮中祭拜,實乃大忌。顧將軍不怕我說出去嗎?”他怔忪片刻,隨後向內走了進去,扯開小木椅,坐了下來。
“你會說嗎?”顧忘也一甩衣袍,也墩然坐下,反問他。
沈顏搖頭,“我與將軍不過一面之緣,何得如此信賴?”
顧忘拔了紅纓酒塞,倒出一碗酒,向靈台走去,躬身一拜,再灑向地面,清冽的酒香彌漫整個屋子。
“不過是尋個人一起喝酒罷了。”顧忘才為他倒了一碗,自己也繼續痛飲起來,“每年都是我二人,太過冷清了。”
“誰?”沈顏問。
顧忘醉眼瞟向靈台,猛吞一口,“一個故人。”
沈顏垂眸,不慌不忙地品酒,“什麽故人,值得將軍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祭拜?”
什麽故人?顧忘正欲舉酒回他,卻見燭火忽明忽滅,看不清面前人的臉,一時慌了神,手上的酒不慎灑在衣襟,他狼狽地胡亂擦著說,“是一個和你很像的人。”
顧忘從懷裡拿出他那日送的空竹,放在桌上轉了轉,目光悠遠,緩緩道:“我父母出身鄉野,會得東西不多,唯一教會我的便是玩空竹。他聽說後,便每日纏著我要學,還要和我一較高下。”顧忘眼睛起了些瑩光,撥著空竹像陀螺一樣打轉,“我明知他根本對空竹無意,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讓我開心,但我那時隻覺得輸給他很丟人,整日罵他不學無術。”
宮內哀鳴不止得哭喊終於停了下來。
顧忘飲下烈酒,“而今尋遍京城,也再無一人願陪我玩著孩童把戲了……”
沈顏為他再添一杯,“朋友間的吵嘴,不過是玩樂罷了,將軍不必追悔。”
顧忘紅了眼圈,慘笑起來,“我不是……也不配,做他朋友。”
是因為那時嗎?
沈顏心中是有一些怨恨的,但見他如今年年祭拜,也就不計較了,寬慰道:“將軍恩怨分明,他也不會怪你一片忠君之心。”
顧忘東倒西歪的身子忽然直了起來,眯起了眼,審視地看向他,“你好像什麽都知道。”
沈顏目光落在他緊繃起來的手背,好似他說錯一句話,下一秒那手就會掐在自己脖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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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沈顏對他太熟悉了,絲毫不懼,徐徐飲下一杯才道:“不是將軍告訴我的嗎?”
“何意?”顧忘胖成了球,嚴肅起來,也不如從前閻王氣勢了。
“將軍無詔入宮,對冷宮輕車熟路,又對順王之事了如指掌。正說明聖上雖然貶了將軍的官,但心底卻是極為看重的,連照看王爺之事都敢信任將軍。”說是照看,明眼人都明白是監禁,看他何時死,看他是否瘋,看他有沒有暗渡陳倉,圖謀不軌。
凌樾一貫斬草除根,手段狠辣,連他這點瑕疵都容不得,真沒想到還會留這麽大個禍患在身邊。
沈顏繼續道:“明日方是鬼節,將軍今日卻急著祭拜,去哪裡不成?非要來皇宮犯忌,恐怕此故人與聖上、將軍淵源匪淺呀。將軍倒不是不怕我四處亂說,只是領了旨明日要帶兵出征,算準了天高皇帝遠,聖上也不好責怪你罷了。”
顧忘的臉色變得很微妙,酒碗懸著半天未動,沈顏無畏,端過酒碗與他碰了下杯,清脆的響聲在夜色中極為突兀,“顧將軍,我們明人不說暗話,聖上也曾看錯過我幾次,我應當與你所說的故人,十分相似吧。”
沈顏頓了下,抬眸道,“顧將軍煞費苦心,引我來此,究竟想試探我什麽呢?”
白燭搖曳,靈台森然,一時寂靜。
好似一瞬,又好似萬年。
顧忘才又端碗仰頭長飲,來不及飲下的清酒猛地潑在他臉上,分不清淚漬酒液。
他咳嗽著說:“不像。”
顧忘驀然抬頭,眼睛通紅,滿臉狼藉,伸出一截短胖手指對著他,笑比哭還難看地醉熏熏道:“你與他一點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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