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為沈濁回去之後,會漸漸變回那個活潑開朗的少年,就算不能,最起碼也會比逃亡的時候開心一點。
所以,在他再沒看到沈濁的眼淚時,他天真的以為沈濁好些了。
於是,長久的壓抑過後,他也有了個小愛好——得空時,他總是趴在窗上,看府中的婢女翻開的話本。
他不識字,卻看得清上面帶著色彩的圖畫,看上面的人死了又活,歷經千辛萬苦,最終分離或相守。
婢女翻看話本時,總聲偷偷地抹眼淚,他有時候也感覺眼角有濕意,於是也學著婢女的樣子去抹眼角,可那裡乾乾爽爽,根本就沒有晶瑩的水珠。
不過也是,他只是個鬼魂而已。
鬼魂怎麽會流淚呢?
顧清突然生出個念頭,他想讓沈濁也看一看,興許那樣,沈濁就會開心些。
因為從回到京城開始,他就沒見沈濁笑過了,眼淚也沒有了,甚至連眼角都沒有紅過。
平平靜靜地,比他還像個鬼魂。
比他還像……
顧清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可惜為時已晚。
太子毀了諾言,他沒有為沈家平反,只是在如願登上皇位後,揭了沈濁的身份,冷漠地把人推到了風口浪尖。
一時間,千夫所指。
燕稷抱著數年籌謀算計的碩果,讓沈濁一人扛下所有的罵名。
欺君罔上、陷害忠臣、妖言惑眾、死不足惜……
一聲聲咒罵落下,饒是不是很懂的顧清,都體會到了憤怒和委屈。
可沈濁自始至終都挺著脊梁,沉默著,直至他被丟進牢獄,才力竭地塌下肩膀,仰頭靠在冷硬的石牆上。
密不透風的死寂裹得人喘不過氣,酷刑之後,二皇子突然出現。
燕城帶著埋葬了數年的真相出現在沈濁面前,幸災樂禍又輕描淡寫地,給他的半生執拗畫下一個荒誕的句號。
毒酒下肚,挫骨斷腸。
那雙平靜了多年的眼睛再一次紅了眼尾,熱淚滾燙滑落,是摻了血的赤紅色。
月光從高牆之上的窗口進來,淡淡地落了人滿身,將那兩抹血淚照得觸目驚心。
顧清懵懂地看著,空洞的心臟猛地緊縮,腦海中突然響起了數年前道士的那些話。
世間遊蕩多年,他早已明白了何為“死亡”,何為“消失不見”,他看著草堆之上瞳仁逐漸渙散的沈濁,撕心裂肺地吼了起來。
“沈濁,沈濁……你不要消失,不要走……”
“你看看我!”
“沈濁……別離開我。”
“求你了,別不要我……”
月光逝去,換成淡到看不出來的晨曦,淡金色的光芒照著生命逐漸消逝的人。
三步之外,一縷遊魂絕望地望著吼著。
被迫成為看客的沈濁沉默地閉上眼,他撫上心臟處,那裡空洞異常,卻又像是被什麽東西生硬地填滿。
鼓鼓囊囊,帶著脹痛。
顧清與他,一個懵懂,一個不知,兩人一世的緣分,最後以死亡作結。
這夢,也該醒了吧……
沈濁想著,恍然睜開眼,他準備迎接大亮的天光,卻被眼前的景象刺得瞳孔驟縮。
堪堪幻化出人形的遊魂神情悲愴,他明顯還不適應自己的雙腿,只能像個蹣跚學步的嬰孩般,踉蹌著向前挪動。
短短三步遠的距離,他邁了近十步。
顧清習慣了遠遠地看著,所以試探伸手的動作也不熟練,他指尖發著顫,想抹掉地上人眼角的血淚。
可指腹碰上去,隻探到虛無。
他不甘心,次次失敗,次次重來。
“沈濁……沈濁?沈濁沈濁!”
聲聲悲愴,固執地叫著沒了氣息的人。
沈濁被顧清喊得心痛,他想上去抱一抱他,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好久好久,顧清的聲音弱了下來,沈濁從密密麻麻的心痛中緩了口氣,只是這口氣最終還是沒能松下去——他看到顧清在笑。
笑意癡癡,嘴角輕挽著,像是十分雀躍。
顧清快速從地上爬起來,湊到沈濁面前,噙著笑去吻已經沒了氣息的人。
“沈濁沈濁!”顧清隔空拍了拍沈濁的肩膀,期待道,“我吻你了,你要醒過來了!”
人沒有醒。
顧清歪了歪腦袋,有些疑惑,又湊了上去,隨後雀躍地趴在草堆邊,等人睜眼。
……
從欣喜期待,到委屈悲憤,再到空洞麻木,顧清固執地重複著輕吻。
沈濁靜靜地瞧著,忽然想起不久前顧清趴在窗戶上看的那個話本。
裡面講述的是一個修仙的世界,男主人公不幸戰死,女主人公悲痛欲絕,選擇以命換命。
輕吻落下之時,完成生命的獻祭。
沈濁終於明白,這一次又一次的吻到底代表著什麽——懵懂的魂靈不知道何為人死不能複生,他只是拚命搜刮知道的所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重複嘗試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只是,他注定不得願。
熹微的晨光緩緩退卻,取而代之的是明媚的天光,光影中的浮塵微動,像一隻隻撲火的飛蛾。
絕望堆積,顧清動作變得格外緩慢,他在沈濁額頭落下最後一吻。
璀璨天光下的魂形幾近於無,他緩緩低頭,嘴唇輕觸,眼底劃過一抹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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