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老式的梳妝台,老榆木櫥櫃和黃銅製的鏡子。
又在夢裡。
他倦怠地想道。
突然地,他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壓也壓不住的無助和委屈。
謝司珩……
宋時清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自己本能地在最危險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是謝司珩。
不是宋悅、不是宋翔,不是劉檸也不是陳建安。在家人、朋友和同學之中,在他十八年來最熟悉的上百人之中,他本能想起的第一個人,是謝司珩。
或許再給他點時間,他會發覺。但現在,一個人走進來,打斷了宋時清的思緒。
“太太,您醒了。”
喜氣洋洋的女人聲音從宋時清身後傳來。
宋時清手指動了一下,沒有給出反應。
他不知道自己回頭會看到什麽東西,索性不回頭。
但女人踩著小碎步,快快地繞到了他的面前,看了他一眼,“您怎麽哭喪著臉呀我的太太,今兒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快,快別乾坐著了,咱們梳妝吧。”
宋時清黑白分明的眼珠動了一下。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三四十上下,罩著大紅的衫子,頭上帶花,臉上抹了香粉。
不好看,但是個人。
身後又傳來了更多的腳步聲,宋時清的喉結很輕地動了一下,朝銅鏡中看去。
來的都是身穿大紅短衫的年輕女人,諂媚又喜氣地衝他笑,一張張臉在銅鏡中上下晃動……
像是要圍住了他的眾鬼。
“太太您看,這是少爺讓人給您做的嫁衣。您看這繡工,哎呦呦,還有這旁邊的百子圖,您看看,也不知道繡瞎了幾雙眼睛。”
“扣子是寶石的,看著像珊瑚珠?嘶——我認不出這些,我這輩子都沒用過。太太您看看,喜不喜歡,少爺花了不少心思哩。”
宋時清朝她捧上來的衣服看去。
嫁衣邊緣,百子圖上的孩子用黑漆漆的眼睛盯著他,長著沒有牙的嘴笑哈哈。
……只是夢,醒了就沒事了。
宋時清抿緊唇。
他提線人偶一般,站起來,讓這些人給自己套上了所謂的“嫁衣”。
一時間,他也成了鮮紅色,在銅鏡裡與身周眾人連成一片,不分彼此。
宋時清閉上眼睛,他不能多看這一幕,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就會真的和鏡子裡那片融在一起的鮮紅一樣,變成和身後這些東西一樣的惡鬼。
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是很好看的。
他黑發凌亂,極力壓製著心底的恐慌,但微微起伏的肩線和線條分明的脖頸還是暴露了他的心境。
又漂亮,又好欺負。
房間中的眾人交換眼色。
少爺看到這樣的太太該很高興吧。
雖然很害怕,但太太沒打算逃,少爺會高興的。
她們將已經有些舊的點翠鳳冠戴在了宋時清頭上。
民間用的不比當代博物館裡展覽的那些宮裡貨。宋時清頭上這頂點翠頭冠,用的珍珠並不大,還帶著螺紋,微微發黃,做工似乎也有些粗糙。
但終究是老匠人用金子打的東西,沉甸甸的一尊,霎時間壓得宋時清一低頭。
“太太可別!”
旁邊立刻有人叫了起來。
“哎呀,您現在頭髮短,戴不住,可不能低頭。這金貴玩意經不起砸得。”
頭髮……短?
宋時清雖然在夢中感知模糊,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覺得自己在那些詭譎夢境中時,頭髮應該是長的。
就像姥姥還沒有出事之前自己留的那樣。
……它喜歡看宋時清背對著他爬在床上喘息,黑發鋪滿整個後背的樣子。
宋時清迷茫看向鏡子。
黃銅鏡子裡的景象隨著他的注視逐漸清晰分明起來。
鏡子裡的他帶著點翠鳳冠,鬢角的黑發散亂地遮到耳廓邊緣。
……不對勁。
宋時清僵硬地將目光朝下挪去。
他穿著繁複的嫁衣沒錯,但領口邊緣,鮮紅之下,好像隱隱壓著一圈白色的布料。
——他今天穿的衛衣,是白色的。
宋時清感覺自己好像意識到了什麽。
身後門口,一個丫頭端著銅盆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她低著頭,直到走到宋時清面前,才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太太,胭脂給您洗腳。”
不過隔了十幾分鍾而已,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宋時清卻感覺恍如隔世。
他一點一點轉過頭,側眸看向身邊的女人。
那個之前在地上把整張臉磕得血紅一片的丫頭怯怯地迎上他的目光。
下一刻,身邊的女人踹了她一腳。
“讓你抬頭了嗎?蠢東西,趕緊跪好!”
胭脂嘭一聲跪了下來,麻利地將銅盆擺到了宋時清腳邊。
她仿佛已經很習慣這樣的責打了。
但宋時清不習慣,他受驚一般看向剛才踹胭脂的女人。
女人諂媚地擠出一個笑,又打了兩下胭脂,“太太,這是我小女兒,人笨,但做事很麻利。您該換鞋了,讓她伺候您洗腳吧。”
在老規矩中,進了夫家的門,就得走夫家的路。自然,鞋子也是要換的。這是個很重要的禮,對還沒過門的太太是,對下人也是。
誰給新太太換了鞋,誰自然就是太太身邊未來的大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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