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少遊漠然看著那人將香插在香爐上,扣扣搜搜從懷裡掏出帛金,卻大概只有幾個銅板,然後那人轉過身,走到他面前。
“跪得膝蓋疼了吧,我扶你起來。”
他緩緩抬起頭,對上那人的眼。
往後的四年裡,阮少遊看著那人東奔西跑,為他尋到解毒的藥方,看著那人笨拙地學習鏢號,帶隊走鏢。
他努力地招攬四方遊俠,聯結鏢局眾人,甚至對於狀似放蕩不羈,隻知玩樂的阮大少爺,也從無嫌棄責備之意。
阮少遊恍然間睜開眼,清晨的光透過窗紙灑落在地板上,即便是父兄,尚不能比那人更為周全,嵇宜安對他而言,又何止是父兄。
晨光熹微,他抬掌遮眼,抓住了黑暗裡的光。
第5章 撐個腰
晴日暖風生麥氣, 芳草幽幽勝花時。
馬蹄踏草,傳出細微枯枝斷音,大黃搖掃馬尾直來到青雲寨前,阮少遊拍拍下馬來,負手往前走去。
“什麽人!”
“作客之人,”阮少遊揚扇,“來尋從京城而來的二當家。”
刀架脖子上,他隻管往前走去,看門的土匪也不敢下殺手,急匆匆尋人稟報去。不多時,遠遠魁梧漢子走來,面帶刀疤,正是沈老二。
他眯起眼,瞧著阮少遊。
“少掌櫃年紀輕輕,好膽量。”
“同仁鏢局不想淌這混水,這趟銀鏢如數給你,二當家想要什麽,盡管提便是。”阮少遊撥開頸前刀,幾分玩世不恭,“總歸是一家人,不好逼得太死罷。”
“哦?”沈老二面上露出戲謔,“看來少掌櫃是回去查了個清楚,這背上的傷倒也沒白挨,只是又何來一家之說。”
“眾所周知,同仁乃是寧京第一大鏢局,背後靠山正是常遠侯,而侯爺替聖人掌管九州暗哨——”阮少遊拖長尾音,眉頭微挑,“如此看來,豈不是一家人?”
沈老二聞言大笑起來,阮少遊見狀也知自己賭對,朝廷派出暗哨在查販賣私鹽之事,他這平頭百姓撞上了禍,自然得找公家人來解決。
他抱胸勾起唇角,“本少爺自己找人劫我家的鏢,不犯法吧。”
“買賣不白接,不知阮大少爺有何報酬?”
“鏢局裡頭不乾淨,若我回去揪出些蛇鼠蟲蟻,必當給二當家送來。二當家若有用得著我同仁鏢局的地方,不必客氣。”
“妥。”
山下,嵇宜安帶人押著鏢,故意放慢了腳程,小六騎馬過來,小聲問他少掌櫃去了哪裡。
“閑不住性子,溜去城裡玩了。”嵇宜安邊說著點點頭,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說辭。
小六一臉不信的樣子,“鏢頭,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真的很不擅長撒謊。”
“……”
卒然,四圍腳步紛遝,嵇宜安下意識地握住背上劍,最終又松開。鏢師們皆拔出刀劍,護在鏢前,青雲寨大當家肩扛大刀,率人從林子裡走出來。
“合吾——”小六喊至一半,大當家已然揚手粗聲道,“兄弟們,上!”
眾人錯愕間,匪寇嘍囉們皆呐喊著衝下來,鏢師們不得不提刀與他們廝殺在一處,嵇宜安飛身而起,轉腕間腳步輕點,周旋於車馬前擋下殺招,盡可能地護住鏢局中人不被傷到。
“鏢頭,不用管我們,護住鏢箱!”
然而嵇宜安卻充耳不聞,橫劍劃過刀身,他以攻為守,未曾有絲毫殺意。
“鏢頭!”
阮少遊靜靜立於高處,看著下方混亂戰局,見到這陣仗暗自歎氣。“這呆葫蘆,讓他演戲也不知道演像一點……”
銀鏢裡混入了私鹽,這件事只有他們和幾個老鏢師知道,這趟鏢不能留,必然要被佯劫去,鏢局才得安穩。
而沈老二幫他們的條件是,阮少遊回到寧京之後揪出鏢局裡的內奸,替朝廷暗哨打探出更多私鹽案的線索。
許久過後,戰局平息,鏢師們眼睜睜地看著青雲寨的人搶走銀鏢,可是嵇宜安卻攔著他們不追上去。
“嵇鏢頭,你瘋了嗎!這可是一整車的銀兩!”
“這下好了,讓這些個雜碎劫了鏢。”
“嵇鏢頭,你在想些什麽啊……”
幾個鏢師憤憤把刀插地上,插著腰轉過身去,他們素來敬重嵇宜安,資格不深卻辦事牢靠,平常對弟兄們也是照顧有加,未曾想他今日卻糊塗了去。
“真是糊塗!”
嵇宜安微愣,握緊劍柄。知道實情的老林頭走過來,拍拍他肩膀。“你們也別怪鏢頭,失鏢這事,不得誰都來一回?”
“那青雲寨盯了我們一路,人數且是我們幾倍之多,嵇鏢頭素來仁厚,先護著我等鏢師,再想貨物,你們倒好,如今丟了鏢,第一時間先怪鏢頭。”
“可今日鏢頭他確實反常,往——”
“嵇宜安!”
嵇宜安握拳越來越緊,聞聲猛然抬起頭,空山蒼林滿地狼藉,日光熹微之處,馬蹄達達,阮少遊繞道下山,從遠處奔來。
“怎麽了?”阮少遊勒馬停下,環顧一圈,裝作不知。
“青雲寨的把鏢搶走了!”
鏢師們瞧見少掌櫃來,又你一嘴我一嘴地說開了,嵇宜安低頭站在馬旁,任誰都能看出他此時心裡不好受。
“行了,這事不怪他,這回丟鏢不扣你們月錢,銀兩也會如數賠還雇主,”阮少遊下馬來,額間滲出細密汗珠。他背上傷口又裂開了,隱隱作痛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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