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沈潤禮大手一拍,震得桌上物件碎得滿地。
他手指跪在面前的女兒,滿眼痛惜:“這就是我沈家的好兒女。”
沈裴秀一嚇,覺出幾分不詳來。
裴雲織按下丈夫的手臂,幫他拍撫胸口順氣:“好了,好了,別嚇著秀秀。”
好半天,沈潤禮止住咳,發話:“秀秀,你回去吧。宋先生的事,我們再想想辦法。”
沈裴秀得到承諾,忽略心頭一閃而過的異樣,高高興興地走了。她沒有機會發現母親眼底漲滿的苦淚,還有父親鬢角驟生的幾撮白發。
前幾日,城裡捎來一封電報。
“二妹已許國,望家中珍重。”
寥寥數字,已是陰陽兩隔。
這就是沈家的好兒女。
不知大人們達成什麽協議。沒過多久,昏睡不醒的宋慈並一封夫家休書,被送入沈裴秀家中,由她親自照顧。
每日三次藥,天不亮便要煲起來。沈裴秀搬了小凳,坐在後廚親自煎熬,染得衣袖上都是草藥苦香。再捧了碗,一小匙一小匙喂宋慈,時常半碗未完,衣裳已被汗濕透了。
入了夜,又打盆熱水,擦洗宋慈的身體,替她更換乾淨的裡襯和外衣。不過正經事,沈裴秀總羞得臉色比手中的毛巾燙。
她似長大了,不喊難,也不叫累,將惶惶的等待嚼碎了,同對宋慈的憐惜一齊咽下。
這些日子大多數是寂寞的,沈裴秀坐得無聊了,便翻起宋慈借她的書,逐字逐句地讀,細聲細語地念。
宛若這天地間,獨她們相伴。
宋慈蘇醒的那個午後。沈裴秀與平日般,喂她些好消化的流食。
“哐當”——
白瓷碗摔翻在地上,沈裴秀盯著抓住她衣袖的手指,怔怔然。
宋慈心口刺痛,一時竟分不清,眼前是奈何橋畔的夢,還是偷的歲月。
“秀秀,”她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近來可好?”
這句話,她想問很久了。久在沈裴秀尚在廣州時,久在每一個夜不能寐的光陰裡。
有斷線的淚珠子,滴到臉頰上,止不住,濺開來,好涼。又似乎是熱的,火一般。
“不好,”學生委屈地哭,眼淚可憐地掉,“你不在,我過得不好,一點都不好。”
宋慈合下眼,很疲憊的樣子。
她歎:“是我不對,害你傷心。”
赴死時不曾有過片刻的遲疑,而今故人在前,才惜起薄命,貪戀人間了。
秀秀在,還是活著好。
當初下手太狠,存著必死的決心,傷到根本。宋慈醒了幾日,還是病著。
學校去不成,家不知哪處,沈裴秀爹娘厚道,做主將她留下。並不叫她白吃白住,隻道是小女荒廢學業,請她好好教導。宋慈推脫不過,答應下來。
大抵是走了一遭黃泉路,心境有所變化,宋慈待學生,比決裂之前更為親昵。這親昵中,又有些許不同。
沈裴秀年紀小,品不出個中滋味。宋慈城府深,先一步明白某些難以言明的心事,仔細地藏起,不讓人瞧出端倪。
畢竟是借住的客人,常用的缺了少了,總不能全用新的。宋慈決定回趟宋家,收拾些衣服、書籍帶過來。沈裴秀自是陪同。
第16章 拾貳·冬十月
許久不住人,她們推開門,灰塵隨風飄起。上次來,沈裴秀連門都進不得。這次,她有幸觀察宋慈的閨房。
布置簡單。一張床、一個衣櫃,出自同個工匠手藝的書桌和書架,還有兩把椅子。
宋慈耐不住髒,打算簡單清掃一遍。沈裴秀從旁幫忙。
她們用銅盆裝了溫水,洗乾淨兩條白布,一個擦櫃子,一個擦書架。
衣服全部拿出來,暫時放到床上,書本也是。
宋慈有好多書,一大半是外文小說,都是英文或俄文。沈裴秀數著數量,好生羨慕她的博學多識。
忽地,沈裴秀抽書的動作停滯。她定神,看著藏在幾本書後邊的鐵盒子。
好眼熟,沈裴秀心臟砰砰地跳。她又拿下兩本書,把那個鐵盒子取出來。
偷偷回頭,宋慈背對她,正在擦衣櫃裡面。
沈裴秀稍微安心。她端詳手中的鐵盒子。兩個巴掌大小,乳白色外殼,上面印著絢麗多彩的異國風景。
這是她去廣州,拜訪一個遠嫁的表姨,表姨送她的。聽說這是外國人生產的糖果,非常珍貴。
貪嘴的小姑娘一顆都舍不得吃,一心帶回長寧送給宋慈。後來兩人決裂,沈裴秀心有不甘,拜托宋念轉交。
宋慈收到了,還藏起來。
沈裴秀不解。為什麽藏起來?
鐵盒子似乎空了,沒有什麽重量。她懷著疑問,打開了盒蓋。
沒有糖,只有糖紙。淡黃色的糖紙分成兩遝,整整齊齊地壓著,上面還有折疊的褶皺,鼻端是淡淡的水果糖甜味。
沈裴秀拿起第一張。即刻,她眼神發怔,渾身顫起抖來。
稍微光滑的那一面上,出現十幾個蠅頭小字:糖太甜了,甜得心裡好苦啊。秀秀,對不起。
沈裴秀迫不及待地翻出第二張、第三張……
不想嫁人。我一步步走入墳墓裡,一步步從一個地獄走向另一個地獄。
深夜驚醒,翻了幾頁書,耳邊似有幻聽。仿若仍在學堂,你喚我“老師”。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