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來了。
宋慈起身時絆倒了桌上的墨瓶,她無暇顧及,快步走到窗邊。
濃蔭下,立了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問:“我去學堂找你,四處找不著,他們都說你不教書了,是嗎?”
沒由來地感到喉嚨刺痛,宋慈點頭,“對,我不教了。”
她說得乾脆,不帶一絲回旋的余地。
沈裴秀僵在原地,扯動嘴角,笑得牽強:“那他們說你定了親,要嫁人,是不是真的?”
她隱約帶了哭調:“是不是真的!”
“是,是真的。”
似乎聽見什麽可怖的事情,宋慈臉色近乎蒼白,似哭似笑,“秀秀,你走吧。”
不願再搭理眼前這人般,她抱住雙臂,聲音打著顫,一個勁兒勸,“走吧,走吧!”
這不是她認識的宋慈,這不是。
沈裴秀不肯信,苦苦追問:“老師,你有苦衷的,對嗎?”
“沈裴秀。”
宋慈正色。
不,不要說。
沈裴秀似有所感,想要撲過去捂住她的嘴,使她不要說出恩斷義絕的話,可是來不及了。
宋慈一面關窗,一面說:“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想見你。”
“老師!”
學生的疾呼被她關在窗外。
“你給我個理由,老師,老師,你騙我的,是不是……”
窗邊的哭聲一陣短一陣長,宋慈緊靠窗子,雙手捧面,如一隻被割喉的飛鳥,帶血的嗚咽,久久地壓抑著。
“長寧的故人,尚好嗎?”
第13章 玖·秋夢裡
這世道亂,賺錢的門路不好找。宋求松在長寧安頓下來之後,四處打點,最終談成一筆生意。
水上運貨最忌諱兩件事,一是天公不作美,二是行舟遇水匪。
一隊客商途中遭劫,管事的前往當地警察局報案。人家隻回復一個“等”字,之後便再無下文。
這年頭,官與匪有什麽區別?
被劫貨的消息第一個傳入宋求松的合夥人耳中,他連夜收拾家當跑路。
次日,宋求松醒來,一切都已經晚了。
這批貨物數額驚人,當初合夥人拍著胸口和他擔保,只要不出意外,出貨成功肯定能一本萬利。
宋求松腦子一熱,不僅抵押房契,還借高利貸籌集資金,每天做夢都是大賺一筆。
結果倒好,折了貨物,還搭了兩條人命。合夥人跑了,出面簽字是他,經手貨物的也是他,所有賠償全部算在宋家頭上。
那日,宋慈正在校舍裡批改作業。
一個學生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叫著喊著:“宋先生,不好了,你家裡出事了。”
宋慈向來不過問宋家的事,本不欲理會。
傳話的人又說:“要出人命了!”
她到底是狠不下心,跟學生走了一趟。
原來是放高利貸的上門討債,既要收走宋家的宅子,還要抓走宋念賣入窯子。
宋慈趕到時,正好撞見後娘哭天搶地,親爹唯唯諾諾的一幕。
她的出現,短暫地打斷這折戲,又被動成為主角之一。
後娘連滾帶爬,跪在她腳邊直磕頭,青石磚“咚咚咚”地響,敲得人心煩意亂。
“大姐,你救救你小妹、救救她!”
宋家門口,鎮上的人圍在周圍,竊竊私語。
宋慈驚悚,冷言冷語:“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與我何乾?”
後娘見勸不動她,神態瘋癲地扯過宋念。她摟緊無辜的小女兒,朝討債的人啐一口:“我們家姑娘便是死了,也不會做妓做娼。”
宋慈率先意識到她的打算,厲喝:“住手!”
下一秒,正準備抱著女兒撞牆的婦人被兩個彪形大漢攔住。她披頭散發,猶如索命的冤魂:“宋念,娘怎麽教你的?女兒家清白最重要!”
宋念雙眼噙淚,臉色煞白。
一直畏縮不前的男人,此刻也擺出一家之主的威嚴:“小妹,你娘說的對,是爹對不起你……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真到了這一步,不如死了算了。
“宋求松,你糊塗!”宋慈怒斥,“你們要逼死她。”
“姐姐,”宋念顫抖雙唇,心如死灰。她淒然而笑,“父債女償,一樣是天經地義。”
她的眼神如同宋慈幼年在市集偶遇的羊羔般溫順,宋慈不由得想起那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學生。
若是秀秀在,定然會反抗到底,不會這般懦弱地赴死。
若是秀秀在,發現自己袖手旁觀,會不會對她很失望……
宋慈心口鈍鈍得痛,她抓緊宋念的胳膊,咬牙:“好好活著。”
她把人護到身後,問討債的主事人:“宋求松欠你們多少錢?”
主事的認出她是鏡明學堂的教書先生,對她態度還算客氣:“房契抵押三萬,仍欠十萬。東家限期五日內把債結清,否則,別怪我們兄弟幾個不客氣了。”
十萬?宋慈蹙眉:“五日後,我們一定把欠款還清。你們走吧。”
主事的稍作遲疑,終是罷了手:“行,我婆娘說,您是讀書人,講信譽。五日後,我們再上門結帳。”
勸走這幫人,又把一家大小帶回去,宋慈拴緊門,將眾人非議擋在外邊,便頭也不回地往主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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