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十年前,她還是個生活裡只有跳舞的小姑娘,不覺得文化課有多重要,從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會被困在勞什子的書山題海裡,時刻準備著為舞蹈事業奉獻終生——哪怕太小的孩子壓根不理解什麽叫終生。
她就是這一年一路過關斬將,進了T杯現代舞組的決賽。
那可是T杯,一切學習舞蹈的小小少年們夢寐以求的最高榮譽。
不過她從來沒想過拿下T杯金獎,因為據傳他們這一屆T杯現代舞的第一名開賽前就已經注定了,畢竟有個水平和其他人相比高出斷層了的姑娘。
她起初不信,直到初賽時那個姑娘的號碼牌就在她後面一個,剛下場的她喘著粗氣,完整地看完了那個姑娘的表演。
輕盈、生動,富有感染力。
如果說她們先前的無數小舞者們是精心雕琢過的美人圖,那麽這個在一方二十平的小小舞台上起舞的姑娘,就是舞台世界裡渾然天成的女王。
……
林翕清短暫的舞蹈生涯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同儕壓力,但她也喪失了繼續追趕的能力。
最後,還差幾個月才八歲的林翕清沒能跳完T杯決賽上的那支舞,但並不影響那位才華橫溢的姑娘眾望所歸地把金獎桂冠收入囊中。
那個姑娘,叫什麽名字來著?
林翕清望著鏡子裡的程煙凡,目光幽深。
“八點半了。”程煙凡看著鏡子裡的林翕清,隔著曲折的反射折射,對上了目光。
“哦,對。”林翕清慌忙錯開眼,收拾起她先前帶過來的東西,“我先走了,今晚謝謝。”
林翕清走出練功房時,本想順勢帶上門,誰知程煙凡卻跟在林翕清身後,把門擋住了。
程煙凡熄了燈,走到了林翕清前面。
“你也不練了?”林翕清有些意外,莫非程煙凡也打算回教室寫題?
程煙凡擺擺手,大概是一種默認。
下樓梯時程煙凡加快了動作,腳步卻依舊很輕盈,連聲控燈都沒有驚動。
林翕清被遠遠地甩開,站在三樓的樓梯間裡,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程煙凡黑暗裡模糊的輪廓逐漸遠去。
“程煙凡!”樓梯間的聲控燈倏地閃亮,對於適應黑暗的眼睛有片刻的晃眼。
被呼喊的少女頓住了腳步。
“你是不是拿過T杯金獎。”林翕清向下跨了一步台階。
程煙凡沒有作答,僅僅是站在三樓向二樓的樓梯拐角,背依舊挺得筆直,卻沉默無言。
林翕清知道自己請假的期限要到了,她嚴苛的班長或許此時已經在她的操行分欄裡寫下了一個鮮紅的“-2”。但她隱約覺得現在她至少不該走下去繞過程煙凡,也不該另外說點什麽岔開話題,讓她和程煙凡都有個台階下。
聲控燈不耐煩地滅了,樓梯間再次回歸了黑暗與岑寂。
終於,程煙凡不帶感情的冰冷聲音響起:
“對,我拿過。”
燈再次亮了,程煙凡往樓下走,然後奔跑,沒有回頭。
林翕清回租房時已經十二點多,比往常晚了一個多小時。練舞耽誤了點時間,她十一點正常放學後又給自己多加了一套物理卷子,多少找補回一點學習時間。
她拉開房門時燈沒有開,衛生間的洗漱用品沒有沾水的痕跡,程煙凡應當還沒有回來。
離開科教樓時程煙凡的表現讓林翕清有點在意,她向許瀾打聽了一句程煙凡的教室,就在他們班樓下。寫完那套物理卷子後她去看了一眼,門沒鎖,燈早就熄了。教室裡沒幾本書,很符合七中一貫不學無術的氛圍。
至少程煙凡早退不是為了刷題。
林翕清忽然覺得有點失落。
這時,門響了。
程煙凡踉蹌著摔了進來,又以一個詭異的步法穩住了身形。
林翕清端著牙缸,再一次目瞪口呆。
這就是舞蹈大佬的絕對平衡力嗎!
當然,林翕清殘存的道德心讓她沒辦法乾看著。她把牙缸一放,空出來的手摟住程煙凡,想把人先扶進房間躺下。
但湊近的那一刻,林翕清不禁皺起了眉頭——她聞到了酒味,正是她三不五時清晨會在廁所聞到的那種,只不過濃鬱了不止一星半點罷了。
能接受清晨衛生間裡殘存的酒味和直接與人形酒精散發器近距離接觸顯然是兩碼事,林翕清一時邁不開步子。
程煙凡就在這時掙開了林翕清,衝到洗手池前,雙手重重撐住冰涼的仿瓷台面,不可抑製地,狂吐起來。
末了,她手指扣過喉口,催吐。
接著打開水龍頭,衝淨台面。再撲了捧水在臉上,扯下毛巾擦乾。
一氣呵成,好像做過許多遍那樣。
林翕清站在程煙凡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仿佛看了一場動魄驚心的恐怖演出。十幾年的好學生沒見過這種架勢,她心中甚至連厭惡都沒來得及醞釀出來,隻留下訝異,以及,些微的害怕。
“不好意思。”程煙凡本已經轉身往臥室去了,看到站在衛生間外面的林翕清,又轉了回去,拿起洗潔精,倒在洗手池台面上,用手一點點抹開。
“你……”林翕清站在程煙凡身後,泛黃的仿瓷台面其實看不出之前經歷過什麽,“你餓不餓?剛吐過會有點吧。”
“我保持身材。”程煙凡不冷不淡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