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滿臉嫌棄,他話鋒又一轉,“所以得找個徒弟繼承我的衣缽,多少人想拜我,我都不收,你竟然拒絕。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春信翻了個大白眼。
湯一辰是誠心的,但春信實在沒辦法,她一個人背著行李偷偷離開家,來南州在汽車站差點給人騙了,是張淑芳救的她,也是張淑芳收留她,帶她入行的。
“謝謝你。”
但除了謝謝,她真的什麽也做不了。人不能忘恩負義。
湯一辰歎了口氣,慢慢抽完那根煙,轉身走了,走時也沒關燈。
跟雪裡有大半年沒聯系,這期間春信已經開始做些小圖,張淑芳也給她分成。
湯一辰那樣的人,不會一直呆在這裡,他帶著機器準備搬家了,春信站在大門口衝他招手告別,張淑芬坐在掉皮的黑色沙發上抽煙。
貨車開到門口,湯一辰搖下車窗,兩指夾張紙條遞過來,留下了聯系方式。
春信回頭看了一眼,張淑芬已經不在沙發上,她才舉手接過,疊好,小心揣進褲子口袋。
第二天張淑芬早早就來了店裡,給春信拿了一千塊錢,“你走吧,跟湯一辰走,以後好好學。”
張淑芳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就是混日子,你還年輕,去跟他學東西吧。”
“那你呢?”春信問。
張淑芬“哼”了一聲,“還用你操心?等這片拆了,老娘搖身一變成富婆,早拿錢出去瀟灑了。”
春信嘴一癟就要哭,“那還挺好。”
“那肯定好,所以我得趕緊把你打發了,小累贅一個,耽誤老娘釣凱子。”
春信流著眼淚去廚房給她煮粥,張淑芳還站在外面罵她,“以後到外面別傻了吧唧,給人騙,小家子氣氣的,眼淚多得很,是不是要把我廚房給淹了?
“一天就哭哭哭,高興也哭,不高興也哭,晦氣得很。”
“你那個朋友不找你,你也別理她了,硬氣點。”
春信哭得更厲害。
張淑芳拿她無招,端著粥碗,“整我是不是,粥齁鹹,肯定是你偷偷把眼淚滴進去,一天天就是愛哭,招人煩。”
收拾好行李,走的時候,春信沒忍住說:“芬姐,你跟我奶奶一樣。”
張淑芬顴骨很高,瞪著眼睛,一臉刻薄相,聲音又尖又細,“怎麽著?”
春信提著她給的黑色大皮包,裡面裝滿了書和練習冊,用力往肩上一甩。
“她也特別愛罵我,但我離開家之後,又想起很多她的好,我可以理解她。其實她很好……我誰也不恨,我覺得現在特別好,我會好好活著的,我會回來看你的。”
“滾滾滾,老娘風華正茂!誰是你奶?!”張淑芬提掃帚把她攆出去。
出門的時候風好大,初春時節,香樟樹新葉吐露,老葉掉落,鋪滿了人行道,風一刮漫天飛,春信站在樹下使勁揮手。
她穿一件米白色舊毛衣,蓬松卷發被風吹得狂舞。她笑著大步往前走,以為自己從此順風而行,扶搖直上。
張淑芬遠遠看著,抹了一把淚,“肯定是被你這個瘟神傳染了。”
湯一辰知道張淑芬肯定會放她走,張淑芬確實也讓她走了。
他們都相信,苦難終究遠去,她肯定會有光明的未來。
但之後湯一辰等了很久都沒等到她的電話,忍不住回來找,當然是沒找到。
尹春信沒活過那年冬天,他們找不到她,不知道她的家在哪裡。
不過是浮萍落葉,堆積在溝渠腐敗,終歸於虛無。
第4章
四月清明,雪裡跟媽媽回榕縣給外公外婆上墳,遇見春信。
153地質隊的家屬樓建在半山上,也是城中心的位置,但回家要爬個大坡,雪裡老遠就看見春信在子弟校門口的小賣店買鉛筆。
自雨夜一別,她們有快一年沒見。
“尹春信。”
雪裡本來想直接過去拍她肩膀,逮住她好好談一談,想起她不禁嚇,還是遠遠先喊一嗓子。
她肯定聽見了,沒回頭,扔出去兩塊錢抓起鉛筆低頭大步往家走。
小短腿倒騰得還挺快,雪裡沒追,兩手揣兜裡,均速前進,唇線抿得直直。
家屬樓坐北朝南,四層高,半山上建了好幾排,門前是五六米寬的車道,房子對面還蓋了一排用來堆雜物的煤棚,上面鋪滿黑色瓦片。
五棟一樓左手邊那戶是春信家,樓上是雪裡家。
拐個彎的功夫人就不見了,雪裡從尹家門口過,尹爺爺養的八哥掛在鏽跡斑斑的防盜窗上,看見她撲棱著翅膀喊了一嗓子。
“你要著打。”
玻璃窗太陽底下反藍光,不貼近看不清屋裡情形,雪裡沒多停留,上樓回家,進臥室翻出紙筆。
春信在客廳裡聽見樓上很重的關門聲,回頭看一眼,爺爺和小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奶奶在主臥休息。
她腳步很輕地打開小臥室連接後院的木門,在雜物堆裡找了根木棍,頂開頭上的石棉瓦,露出個拳頭大的洞。
沒過兩分鍾,一個木糖醇罐子從二樓窗戶裡用繩子吊下來。
罐子裡放了塊德芙,還有張紙條。
春信撕開包裝紙把巧克力吃了,展開紙條。
——叫你兩次,不答應。
雪裡的字很規范,很好認,鋼筆字力透紙背,筆鋒凌冽,很有她自己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