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路燈下,行人稀少的僻道,人字拖的“咯嘰”聲尤其明顯,春信故意重重地落腳,自暴自棄玩耍起來。
走了一段路,前面有燒烤的香氣被夜風送來,大紅色雨棚下,油膩的圓桌邊,光膀子男人在高聲劃酒拳。
行道樹下,穿廉價吊帶亮片裙的女人倚著樹沉默抽煙,臉上厚重的妝容使人看不清她的本來面目,佝僂的脊背盡顯疲憊。
下晚自習的中學生在街面上奔跑追逐,大聲罵著髒話,身後跟著的女孩校服袖子捂嘴小跑,格子裙下穿破洞黑絲,小腿上沾滿了泥點子。
這城市的角落裡,有一個春信,耷拉著肩膀“咯嘰咯嘰”從他們身邊經過。
多自在,這聲音一點都不突兀,誰會注意到她呢?
她是餐桌上碗底留下的一片油漬,是隨地亂扔的煙頭,是濺在鞋面上的泥點子。
怎敢妄想手摘星塵。
回到店裡,老板都等得不耐煩了,春信站門口水龍頭底下衝腳,女人點根煙站在玻璃門裡訓她。
她埋頭一言不發,甩了甩腳上的水,才“咯嘰咯嘰”走進去,說:“我以後不出去了,這次是我好朋友考上大學,我們一起慶祝。”
女人冷嗤一聲,“你倆的緣分就到這了,小時候是沒得選,上了大學,大學裡那麽多人,誰不比你強啊,誰還跟你玩啊。你沒人家那個命,人家客氣客氣,你還當真了……”
春信不說話,撿了牆角的掃把默默掃地。換以前別人說這樣的話,她心裡肯定是不服的。
雪裡跟她最好了,她們從來都是最好的。
現在卻不確定了,她搞砸了一切。
之後兩個人沒聯系,春信在二手市場五十巨款買的雜牌直板手機被水泡壞了。
這樣也好,相比手機,她更不想聽見雪裡的拒絕。
店裡就她一個學徒,說是學徒,其實就是個打雜的,老板給個吃飯睡覺的地方,什麽活都得乾,沒事還得上她家給她收拾屋。
跟雪裡說什麽總店分店的都是吹牛逼,小小自尊心作祟,把自己包裝得挺高大上,怕被嫌棄。她們之間差距已經很大了。
熬過了半年學徒,終於有工資領了,還從老板那領了個退休的智能機,春信搗鼓半天,終於安上電話卡,在房中焦急來回踱步。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做好心裡建設給她打電話,一撥,停機了。
一屁股坐木板床上,心哇涼。
雪裡也快半年沒聯系她,她要想找她,肯定會給她交的。
春信埋頭自己交了話費,背滾熟的號碼手底下就是按不出來。
“算了。”
手機扔抽屜裡,擺開畫架繼續練素描。
這個店不大,單子也不多,一天管兩頓飯,二層閣樓用板子隔了間小屋,一半堆雜物,剩下一半都是春信的地盤。
靠窗位置擺了畫架,腳邊堆滿了她的練習,春信沒系統學過畫畫,但還算有天賦,畫東西不走形,臨摹強,肯吃苦。
她現在溫飽都成問題,練習皮當然是用不起,連畫架都是自己撿木板釘的。
文具店裡素描紙和鉛筆這些倒是便宜,抽空也教附近巷子裡的小孩畫畫,不要錢,叫他們‘上貢’紙筆,還有辣條和乾脆面吃。
這東西沒捷徑,就是得練,春信安安心心練,沒太多旁的心思。她喜歡畫的。
旁邊還有一家紋身工作室,老板是個男的,長發,高高瘦瘦,身上大片刺青,店門口閑閑一靠,整個一活招牌。
但他不做小圖,收費貴,平時不開張,開張吃半年。
有一次倒垃圾被男人堵在巷口,他兩手插兜歪頭笑,“你跟我,你帶你換地方,我教你真本事。”
男人住在隔壁樓上,每天都看見她坐在窗前練習,確實是看上她了。
春信搖頭,“不去。”
他撩起衣袖,又扯著領子給她看,“知道啥叫技術!”
“耍流氓啊你!”春信推開他,目光仍不住在他皮膚上圖案流連。
男人笑,“湊近點看,看看什麽叫真正的刺青,再看看張淑芬那些小野花小蝴蝶,知道什麽叫差距。”
話音剛落,抬頭就看見張淑芬叉腰站在門口罵:“湯一辰,你賤不賤!”
春信慌忙跑走,湯一辰無所謂聳聳肩。
張淑芬扯著她胳膊把她拽回店裡,“他跟你說什麽?你別忘了是誰收留你,給你吃給你住,沒良心的小白眼狼。”
“我沒去,我沒理他。”春信脖子一縮就進了廚房,“我做飯了。”
晚上關了店,趁著天還沒黑透,春信回到樓上小窩,剛擺上畫架,抬頭看見對面樓裡,湯一辰在窗口安了三根日光燈管。
她忍不住笑,湯一辰推開窗,“張淑芬不舍得給你用電,我舍得,我給你安三根燈管,你跟不跟我走?”
春信還是搖頭,她都鬧不明白他,“你到底為啥呀。”
她不太敢接受別人的好,她想不通她哪值得。
湯一辰靠著窗框,點了根煙,舉起手給她看。
他拿煙的手抖得厲害,跟得了帕金森似的。
“我看人眼光準,你以後肯定有出息,別把眼睛弄壞了,我就是沒遇上個心疼我的師父。”
“那你手抖還怎麽做圖?”
他吐出個煙圈,上下嘴皮一碰,覥著個臉不知道啥叫害臊,“靠毅力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