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初春,周空與周婺混進私訪的隊伍,在南邊晟州見了彼時的縣官。縣官一家育有一女一子,其一便是趙越。’
‘這縣官的脾氣與趙越如出一轍,都是茅坑裡的石頭,一板一眼,總得罪人。到底是積久成禍,官場上有對手對他怨氣橫生,好容易捉了他錯判、漏判的案子,將他一舉殲毀。’
‘權挾事來,滿門被抄。只有趙越與那奶娘幸存。奶娘帶著趙越一路往北,再次碰見周空與周婺。’
‘那時趙越已經改名換姓,但周空一眼便認出。其實趙越有個聰明腦瓜,讀書背書極快;那奶娘又辛苦教她養她,沒讓她比別人差。’
‘彼時,周空與周婺打了個賭。就賭這勤學苦讀的女孩兒,以後是否能大放異彩。’
‘周婺覺得,身為女子,再聰明也敵不過男子萬一,更別說加官晉爵。’
‘周空卻說,此人定會成材。’
‘此後她們三人再無交集。五六年後,又是一個初春,趙越在科舉試場一路高歌。百花宴後,趙越那貧寒的茅屋裡,奶娘為她備了衣裳,重新束了發。’
‘奶娘畢竟年歲已大,幾月以後便離去了。’
‘如今瞧來,大抵是周空贏了。可周婺是否還記得那個賭約,也無人知曉。周空也不再提。’
羅艽聽了半晌,又默了半晌。
再開口,由衷感慨道:‘阿洲,你知道的可真多。’
葉青洲歎了口氣。‘只是比師姐以為的……要再多一點點。’
‘這趙越的事,其中有許多錢權之道,我都沒有說。’識海之中,葉青洲的聲音淡如雲煙。‘為官弄權,我不懂。亦不想懂。’
羅艽聞此言,便也倏爾想到,從前的自己亦是如此。
如此純粹,才如此任性。
但世間有些東西,並非不去沾染,便能不碰上的。
人之於世,無往不在權力桎梏之中;即便已然安單,某些厄運也會自己找上門來。
葉青洲能保持純粹,大抵是因為她足夠強。
如同百年前的羅艽。
羅艽吸了吸鼻子,心緒紛亂,無意識捏起一個小提子,要往茶杯裡投。
‘師姐,’葉青洲便在識海裡笑她,‘方才投壺,我瞧你眼巴巴盯著羽箭,還想你怎的不上前試一試。’
原來她都有注意到。
羅艽乾笑兩聲,回她:‘我如今身份,便由不得我太受矚目。’
葉青洲似是一挑眉,面上仍然玩世不恭,識海中的聲音卻真摯。‘眼下呢?’
羅艽一愣:‘什麽?’
葉青洲道:‘眼下這些官們,要不在筵席大快朵頤,要不在顯貴中虛與委蛇,投壺的試場可謂空蕩蕩。’
‘怎麽樣,師姐,去還是不去?’
*
筵席裡百官阿諛國戚,國戚阿諛貴人。
——可那稱得上眾星捧月的大貴人,竟一個不留神便消失不見!
十余人似四堵人牆,把她圍得密不透風,卻於眨眼之間,這活生生的人,忽如一陣風似的消失了。
更沒一人看清她的去向。
只有桌上一副沒怎麽動過的玉箸在盞便晃蕩了幾下,似是隨風。
筵席高台,所有人瞪大眼睛,面面相覷。
倒是周空推了茶盞,笑道,“興許席間太悶,便要去透透氣。無妨無妨,吃茶吃茶。”
而此刻同時訝然的,還有靜靜喝湯的周昭越。
她看著身側空蕩蕩的蒲團,以及一顆浸在茶杯裡的提子,壓抑住心中翻白眼的衝動。
與此同時。
苑庭雅歌投壺的場外,兩道身影一前一後,飛馳在天光下。
見四下無人,葉青洲乾脆捉起羅艽的手,腳下步子又加快不少。
冬狩禾東苑亦是宮廷,原也陰森森,可此時青陽普照,那蜿蜒曲折的回廊、死血一般灰沉的紅磚,竟都顯出許多輕快。
羅艽仿似已很久沒有如此毫無顧忌地奔跑了。
她看向身前人,白袂與腳步都輕盈,蒼白的發絲也顯出許多雀躍。
連背影都神采奕奕。
也不知是今日光亮太甚才讓羅艽晃了神,言而總之,她認定此刻葉青洲的模樣——相比於二旬前初見——已是大相徑庭。
耀眼而炫目,叫人神馳。
她們正在跑向有光的地方。
雖未出聲,羅艽也不能看清她面龐,可無由來便覺著,葉青洲一定是在笑。
葉青洲牽著她停在投壺場外,從桌上取來八支羽箭。
羅艽下意識伸手去取,卻看葉青洲將遞來的手一收,向上一抬,把那八支羽箭一齊朝外丟去。
八支羽箭迎著光,又在半道分道揚鑣。
羅艽便眼睜睜看著這八支羽箭分別進了不同的玉壺口。
她盯著幾面玉壺瞪大眼睛,一回頭,果不其然見到葉青洲滿面春風。
薄唇抿起七分笑意,唇角分明是想要上揚,又克制地抿起壓下;一雙眼睛也亮晶晶——根本就是在等誇獎嘛!
羅艽本想板起一張臉,卻在對上她神色時,還是忍俊不禁。
她抹了把前額劉海,移開目光,從身側桌案再抓來兩羽羽箭。“我也試試。”
葉青洲‘嗯’了聲。
沒等到誇獎,她仿似有些失落,但還是後退一步,讓出位置。
羅艽聳聳肩膀,抬手蓄力,將羽箭朝上一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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