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艽看著紫衣女子,觀其面色認真、語氣誠懇,方知她那些話語當真是她肺腑之言。
羅艽心裡,不解有之,驚駭有之;二者過後,便是深深的失望。
為周空,為她自己。
亦為面前這個人,與在座許許多多附和的學子。
羅艽生於流離,礪於流離,唯一與這個世間構建諸多聯系的,是在三清山。
三清山上,女男皆有,能者多勞、多勞多得,也從未聽說過什麽男子做的得、女子做不得的事兒。
直到下了山,偶爾接觸一些世俗人,才知這世道竟然還有女卑男尊的道理。
女子憑什麽要卑?羅艽想不明白,隻覺得惡心。孕育了世間所有生命的人,竟反而被要求自認卑劣!
而眼前紫衣女,心裡大抵認同那些道理。
是受害者,也是擁躉與倀鬼。
不向上爭的結果是什麽?
是世間將有千千萬萬與徐良娣同命的人,生來便被一個‘娣’字封了口,成為另一性的附庸。
不被愛是理所應當,不被重視亦順理成章。
被逼嫁是活該、被拋棄是活該、被賤賣是活該——
殞命,亦是活該。
畢竟,眼前這些更為接近“權”之核心的朱門貴女,尚且如此安逸守舊,那些徹底遊離於“權”之外、零落荒野的孤女,又該如何?
指望男屠夫們良心發現?
就算走到末路,朱門白事浩大,而孤女以性命呐喊,亦隻得財狼啃噬、逝於一場無聲的雪。
她們本有機會改變什麽。
羅艽松開緊咬的槽牙,終舒出一口氣。
“我曾以為,女子有做任何事的權,生來該與另一性平等。你們不是沒有本事,只是缺一份向上推的力。但是……”
她凝目道,“如果安於現狀就是你要的‘權’,我亦無話可說。”
羅艽本要提步離開,方走出半履,聞見身後紫衣退開身,又是笑吟吟地一揖。
“倘若女子有做任何事的‘權’,那如今指責我們安於現狀的你,又是怎麽回事呢?”
羅艽未回頭,望著跟前密密麻麻漆黑一片的發鬢、戲謔或嗔笑的眼,終究沒有再回話。
走出講台時,正與提著古琴的師長擦肩而過。
師長訝異於她的離去,卻什麽也未說。
直至走入堂外甬道,羅艽聽見身後凌亂跫音。
羅艽回頭,見是尹大姐。
羅艽:“你出來做什麽?”
尹大姐道:“我也沒琴。”
羅艽對她揮揮手。
尹大姐追上來,拽了拽羅艽衣袖:“你講堂裡那些話,誰教你的?”
羅艽沒好氣:“自己腦子想的。”
尹大姐道:“你這人好生奇怪。但一聽說你是修道的,便容易懂了。修道的人,總要想得比我們凡人多一些。”
羅艽猛然駐足側身,一回頭,眼底凝著怒氣:“所以,你也如她們一般想法?”
“朝、朝我發脾氣做什麽呀!”像是被她的怒氣嚇著了,尹大姐驚慌移開目光,“算了算了,不和你小孩兒計較。我,我去找我堂弟了!……”
尹大姐慌慌張張離開,羅艽乾脆朝著另一方向走出殊興宮。
可才跨出幾步,又聽有人接近。
羅艽當是折返的尹大姐,頭也沒回,乾乾脆脆地一擺手,“要滾趕緊滾。”
卻聽身後人無奈道,“……是我。”
羅艽這才回身。
面前這人一襲鵝黃衣衫,聲音溫溫柔柔,有些低;玉面鳳眼薄唇,身量還挺高。
但羅艽確信自己從未見過。
至少從未搭過話。
可這人的神態語氣又讓她覺著很是熟悉……
羅艽一糊塗,好半晌認不出來。直到那人以拳抵唇輕咳一聲,羅艽才恍然大悟:周昭越!
羅艽瞪大眼睛:“方才你也在?”
周昭越道:“周空的事兒,總要有人督視。旁人我不放心,便自己來了。”
羅艽嬉笑:“那我是不是叫教你一聲阿姐?”
周昭越沒搭理她這句話,隻道:“我在堂中易了裝,忌引人耳目,不好多幫你說話。見諒。”
“無事。”羅艽歎口氣,隨意一擺手,“多一人站出來,多一人挨罵而已。待會兒那紫衣的把你也認出來。”
周昭越道:“那紫衣女子名泱蕊,是寧王妃泱玉的表妹。她隻瞧見自己表姐嫁入高門,便心懷豔羨,是故有了那般觀念。不必與她計較。”
羅艽便想起來寧王妃那滿是傷痕的頸與腕。
羅艽於是抬眼疑道:“泱蕊不知道這寧王妃在寧王府中……過得並不好麽?”
周昭越:“興許是知曉的,周寧王對這些事也從未遮掩,甚至當做是談資。”
羅艽:“那泱蕊在羨慕什麽?”
周昭越:“可能她覺得……唉。”
羅艽追問:“她覺得什麽?她覺得有了綾羅綢緞、珠寶華服,有了喝彩與好名聲,那一切遭罪,就是值得的?”
周昭越道:“一開始我也如你一般態度。後來見得多了,只能說……切莫太在意她人心思。求仁得仁。”
羅艽頓覺一陣惡心,仿佛吃了一嘴蒼蠅。
她閉了嘴,沉默半晌,同那周昭越走出磚紅甬道,來到空曠庭間,狠狠跺了跺腳:“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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