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車搖搖晃晃,羅艽隻瞥見其中一身粗衣,一副挺直的腰板。
單看形貌,確是周空無疑。
日光更盛,市井人竊竊私語,歎朱樓起落,世事無常。
羅艽站在其間,定睛,便是心頭一頓。
周空?
……不。囚車之上,分明是……
羅艽微眯了眯眼。
周昭越啊。
*
高台市井,明堂刑閣,十二旒冕冠。
羅艽站在人群裡,台上是周昭越、乙未、周懷元三人。
屠夫數者。
羅艽於是想到,彼時陸離辛自成活死人,業只有半張臉完好,而周懷元肉體凡胎,整個面容都潰爛不堪。
十二玉串遮住那些腐臭疤痕,周懷元的笑依舊那麽倒人胃口。
抬手丟下行刑令,便演一段權力的兒戲。
“權”之一字,總教人趨之若鶩。
仙家修道者、世間高位者,偶爾爛俗,追求的也不過一份生殺予奪的能力。
周昭越立在刑場,耳邊卻都是唏噓。
“一朝踏錯,步步謬誤。誰教她千鈞,竟與大魘沆瀣一氣呢?……”
卻到底還是有許多,對千鈞的喟歎。於其間,周昭越聽到市井俗人,對這廟堂爭權奪利的敗者,最純粹的悲惋。
爭權奪利,最壞不過一死。
她忽而揚唇笑了。
笑意很淡,便無人瞧見。
頭頂,屠夫舉起雪亮的長刀,落下前,周昭越卻在腦海裡憶起與周空的最後一面。“小空,你曾說過,爭權奪利者當向前看。”
周昭越第一次見周空落淚,哭得那樣淒慘。
若非玉罔與燃春攔著,周空估計要跌去地上,捉她趙越的肩。
“有舍方有得。”趙越猶記,自己是這樣說的,“我生性木訥,不得人喜愛。因您少時一句戲言,才有了與自家兄長比肩的心思。”
“百花宴上,您替我解圍,免了那欺君殺身禍。彼時我便想,倘若哪日要為您而死,亦無任何不妥。”
“士為知己者死。”
“…………”
便是此刻,灼灼日光裡落來一壺清水,澆得周昭越兩耳昏聵。
她仿似聽見有誰嗤笑。“才從那鬧水患的浚縣死裡逃生,現在就來為周空代刑。趙越,你真當是……好忠心的一條狗。”
毒蛇一般的聲音。
可一抬眼,周懷元分明坐在遠處,並未出聲。
只是那笑意盯得周昭越心懼。
他……看出來了嗎?
周昭越不得其解。
已是屠夫落下利刃——
意料之內的疼痛卻未降臨於身。
可耳邊刀刃割向皮肉,“噌、噌”,分明又是剔骨的聲音。
周昭越甚至聽見血肉濺在身上、台上的聲響。市井間亦都掩目,好似不忍卒看。
凌遲剔骨的聲音實在滲人。
但周昭越確信自己並無大礙。
究竟是怎麽……
她恍然在人群中見到一雙明亮的眼。
那是一位極旖麗的女子,濃顏精致,桃花眸明澈。
卻絕對陌生。
周昭越認定自己從未見過她。
可那女子卻仿似對她極為熟稔。
她皺眉,啟唇,緩緩用口型問道:“周少卿,還站得起來嗎?”
周昭越懵懵懂懂地起身,腳下忽有一種脫離軀殼的輕快。
是這女子用了幻術救她嗎?
周昭越有些疑惑,卻還是不自覺地朝女子走去。
而她的身後,那滲人的聲響還在繼續。
*
直至行刑台上,粗衣的囚人被斬成爛泥,周圍人才如噩夢初醒,嗅那腐臭氣息,以至反胃。
十二旒後,周懷元看了眼血肉模糊的刑台,又瞥一眼乙未,好像後知後覺。“……被救走了?”
乙未眯眼,並不答。
在她眼中,周懷元只是一個利欲熏心的蠢貨,究其根本,也不過是留最後一點神志的死人。
若說乙未是傀儡師,那周懷元不過一具提線木偶。
煉成活死人之後,乙未便不再有什麽心願。如今看著周懷元攪弄世間,也覺得解乏。
是故覺察周空被掉了包、周昭越被人以幻術救走,乙未心下並不起什麽波瀾。
只在人群裡望見那一雙熟悉眉眼時,她雙眼一亮——
乙未如今已太老太老了,滿面橫紋,一顰一笑都顯得費力。
可此刻,她渾濁的眼底亦淌過一瞬複雜情緒。
分明,是狂喜。
*
周昭越隨著羅艽走出清都。
行至城外那破敗陽春面鋪時,周昭越仍有些茫然。
方從刑場上下來,又是烈日又是幻術,腦子盛了米糊似的亂。
周昭越開口,詢道:“仍不知您名姓……”
羅艽循聲駐足,回頭,歎了口氣,道:“我名羅艽。”
羅艽?
周昭越並不認識這名字。隻循這兩個字眼,在腦海角落搜到片縷仙家軼事的影。
羅艽,不覺劍,三清山……
三清山,葉青洲?
周昭越又瞥一眼羅艽。
這臉她不認識,可這神情又分明熟悉得緊。
羅艽,羅艽……
……小蕉?!
——是了,這眼底神氣,分明與那漁家小蕉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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