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心火猝而燃起,循風燎原,結成一片千燈願景。
葉青洲厘不清原因,又覺得奇怪。
她在三清山待了七年,對三清山的一草一木由陌生到熟悉,由新奇到厭煩;且不說這裡吃穿用度都不如家中,就算是瓊樓饕宴,吃了七年,也該倦了。
更何況……
每每食肆之中燈火盈門,葉青洲坐在桌前,總覺得孤寂萬分。
她會想到自己已不在世的家人,會想到那個烈火滔天、風聲索命的夜晚。
案上粗茶淡飯,連餐筷也是粗糙的白木,亦時時刻刻提醒著葉青洲,她有家仇在身,不該苟且愉悅。
“——宮保雞丁沒有嗎?”
桌案邊,羅艽還在與做菜的姐兒掰扯,“你騙人!我瞧你早上拎來一隻大肥雞呢!”
“早被吃完了。”那人頭也不抬,“你來這麽晚,活該你沒飯吃。”
羅艽道:“你上次答應我做宮保雞丁的!”
“做了啊。大家一起吃的。沒進你肚子而已。”
羅艽:“……”
看著羅艽吃癟的樣子,葉青洲無由來地笑出聲。
羅艽摸摸鼻子,“算了。今天我師妹在,我要當個溫柔的師姐。”
“呵呵。”
隻換來周圍人的無情嘲笑。
*
最後羅艽隻拿來一碗熱騰騰的片兒川。
瓷盆子大得能裝下她們兩個的腦袋,盛著金燦燦的湯,面條又寬又扁,撒著雪菜,底下幾片零零落落的腰花和冬筍。
羅艽拿倆空碗,慢吞吞分食,耳朵卻刮到鄰桌幾句山下境況。“又是過冬,又是癆病,慌得很呢!……”
羅艽把盛好的碗往葉青洲面前一推,“先吃!”
說完便怎怎呼呼坐到鄰桌去,“什麽什麽?什麽病?”
那桌上的人見是羅艽,也沒含糊,“小艽,來得正好。你那曲兒姐許久沒回來,你都不奇怪?”
“當然奇怪!”羅艽道,“你別嚇我,可別是在山下出事兒了吧!”
“嗨,別提了。”那人擺手,“確有癆病,害得人很多。曲兒在山下也不舒坦,如今正在醫館裡躺著。如今山下錦官城,許多人都咳個不停。”
羅艽追問:“可是人傳人?”
“是啊!曲兒才說,要好了才回來,免得山上也遭殃。”
羅艽“啊呀”一聲,忽然想到什麽,“可我師娘最近也要下山!不會也得癆病吧?”
“三清道人也要下山?”
山上人提起三清道人像提起神仙,此刻更是兩眼放光,“為何而下山?”
羅艽搖搖頭:“不知道。她不告訴我。”
又道,“師娘下山去,可不會……也得那病吧?”
“別說笑!三清道人怎麽可能得那些凡俗人的病!……”
“……”
葉青洲只見,羅艽怎怎呼呼地走,又怎怎呼呼地回。
回到桌旁,又提起手裡木瓢羹,給自己盛湯。
“怎麽不吃?”她瞥了眼葉青洲,“你那碗小,涼得快。”
葉青洲這才把手放上木筷,小聲說:“在等你回來。”
羅艽沒聽清,“什麽?”
“沒什麽。”葉青洲搖頭,又道,“對了,師姐。”
羅艽端著碗坐下來,“嗯?”
“師娘說……你已經辟谷了。可為什麽還吃呢?”
羅艽喝了一口熱湯,削著竹筷上木屑,笑意浸在著熱氣騰騰的氣息裡,讓葉青洲想到旭日東升,朝陽落在林間的第一抹光。
羅艽說:“我有辟谷之能,是想練功更方便些,就算真進了絕境,也不會太狼狽;卻不是為了剔除我這口腹之欲的。”
“走遍天下,吃遍天下——這就是我的夢想。”
葉青洲擠出一個笑,“好、好淳樸的夢想。我以為師姐的夢想會是……成為天下第一,之類的。”
羅艽點點頭,“當天下第一,和吃遍天下,並不衝突啊?”
葉青洲拿搪瓷瓢羹舀著面湯,愣愣地出了神。
羅艽的夢想同她本人一樣,輕飄飄、暖洋洋,像一道燦爛的風。
便不像她葉青洲。
葉青洲晝夜不分地練劍,是為了有朝一日報仇雪恨。
可她練了七年,沒有一點兒長進,報仇更是猴年馬月。
甚至於,一想到那些人、那些事,她還是會不爭氣地掉眼淚。
可是……葉青洲偶爾也會想,就算真的報了仇,那麽,報仇之後呢?
也是此刻,葉青洲才忽然發覺,她好像沒有自己的人生。
沒有想過要去哪裡,沒有想過要幹什麽,更沒有想過,以後要做什麽樣的人。
甚至連報仇這件事情……她都不懂得,是否該這麽做。
她都沒有見過仇家,隻知曉一個藏在面具下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的母父與那人究竟何愁何怨。
葉青洲覺得自己好糊塗,什麽都想不明白。
看著眼前十四歲卻愁眉苦臉的少女,羅艽忽然好想抬起手,碰一碰這小孩兒緊擰著的眉。
下一瞬,她眼睜睜看著小孩兒盯著面湯,眼眶倏爾紅成一片。
烏黑的眸子像一汪水不見底的泉,一顆顆淚珠不要命地往下落。
羅艽大驚失色:“你你你,你怎麽老哭啊!”
索性這師妹落眼淚時沒什麽驚天動地的響動,而這片兒川又實在熱騰,案上熱氣氤氳,如霧一般,擋住那雙淚盈盈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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