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程伏才驚覺眼前的雪發劍修不知從何時開始,一直神色專注地看著她。
直到她開口發問,那對沉靜專注的黑水瞳才微微一動。
燕離抿了抿唇:“你要他的蹤跡,問我便是。紀文韜沒有走遠,我的靈識能夠感知到他。”
程伏神色一頓。
她其實是不想要勞煩燕離的。方才在殘憶中的對話,程伏無法略去自己聽見燕離回應後的第一感受。
她當真是覺得心灰意冷的。
在程伏過往生涯的認知當中,對話當中的轉移話題和回避,都是在表達一件事——對方不願意作出回應。
不願回應的理由有很多,她不敢細想。
程伏的手在發抖。
一看到燕離的眉眼,她心底便會不受控地浮出無數個設想。
沿千千萬萬條設想的道路走下去,她發現前路全是深不見底的冰窟,再多踏足一步,就會陷進去,然後沉底,繼而淪入暗無天日的冰雪牢獄。
於是她不敢再多看心頭的那捧雪。
程伏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力平靜道:“師父,告訴我紀文韜的具體位置。”
“……我自己去找他,便不勞煩師父跟著我一路奔波了。”
燕離垂眼,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
半晌,燕離道:“他在風錦郊外,一片樹林裡。”頓了頓,清透嗓音再度響起:“為何不願與我同去?”
程伏目光落在燕離眼眉間,又像是被燙了一下,很快挪開視線:“徒兒心神不定,想要獨自待一會兒。”
理由很牽強,但這是實話。
“好。”
流風回雪的身形消弭在人海中。
程伏有些木然地闔了闔眼,空蕩和惘然漫上心間。而後她提起步子,一步一步朝風錦城郊外林子的方向去了。
*
風錦城郊外,翠木林。
林深處,侯青寒倚在一處樹樁子上,身上仍舊裹得嚴嚴實實,臉容也用破布包起來。
只不過那雙露出來的眼睛不再是狹長的鳳眼,眼型弧度流暢圓潤了許多,看上去是靈動昳麗的少女眼眸。
遠處傳來打鬥之聲,伴隨著銳物刺入皮肉的聲音,腥臭的妖修血液味道循著林木的間隙傳到侯青寒落足的這方木石間。
她微眯起眼睛,有微不可察的靈力覆到被布裹住的耳後。
細微的足履踩泥聲傳入侯青寒耳中,她勾起一抹笑,布衣下的食指緩慢而有節律的擊打著自己的衣料布面。
擊打的韻律和腳步聲如出一轍。
步履聲漸漸近了,侯青寒袖底的手指也隨之停下。
來人是一身青衣的紀文韜。
一貫溫潤深邃的眉目間蘊上了凌厲的銳意,寒星目底泛著冷光。
青年左手持握的同道劍上還淌著深黑色的血。妖血的顏色與青光相映,生出奇異的妖冶之感。
紀文韜目光凝在那個悠悠然倚著木樁的蒙面人身上,冷聲道:“你們放妖修入城引我至此,有何用意?”
侯青寒慵懶地一仰頭,聲音散漫道:“只是想請紀掌門來此一敘罷了。我也不曾料到,青山的紀掌門居然到這小城鎮裡頭,當起了大夫。”
紀文韜握劍的手一緊:“紀某早已不是青山中人,莫要再將我與修真門派扯上乾系。”
侯青寒笑了一聲:“既然紀掌門不願,那我便不說了。”
紀文韜抖落手中的同道劍的妖血,皺了皺眉:“這位道友有話直說,大可不必在此彎彎繞繞。”
“啊?直說?”侯青寒作出訝異語調,而後吃吃笑道:“那我便直說了,我要你的命。”
紀文韜不置可否:“那便要問問我手中的劍了。”
這翠木林中全是妖修,他一路踏著妖修的血走進來,見到不少被開膛破肚的凡人屍體,心中厭惡早就滿溢,因此也不同這幕後主使多話,持劍便攻。
送春劍法劍勢柔若春風,走的卻是柔中帶剛的路數。
青光碎如春雨,霎時間化作漫天飛花瓢潑傾瀉。
萬道光弧清凌凌地一齊擊向侯青寒,盛大而鋪張,攝人心魂。
侯青寒倚著木樁,淡色的眼底映著空中瓢潑的劍勢,還漫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惡劣笑意。
劍光毫無懸念地劃破了她身上厚實的衣衫。粗布衫被鋸成千絲萬縷的布條,零散地落在地上,同枯黃的木葉混在一處。
與此同時,凜冽的劍風刮落了侯青寒臉上裹著的布。
她的蒙面布,意外的裹得很松。
鮮紅的血液自侯青寒身上的千萬道劍傷處流出,很快將身下的土地浸潤成了暗紅色。
劍風中,顏色暗淡的蒙面布落在暗紅的泥地上。
紀文韜握劍的左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鋒刃上的青光毫無章法地閃爍著,同道劍發出了嗡嗡的劍鳴。
“阿……阿伏。”
青年身上的力氣好像突然被抽離掉,唇瓣不住地顫抖著。
面前人露出的那張面孔,明豔殊麗,赫然便是程伏的容貌。
紀文韜臉上神色忽而痛苦,忽而茫然。
久遠的回憶和思緒將他擊垮。
他跌跌撞撞地邁步上前,隨著距離的拉近,眼前少女的浴血模樣漸漸和一個身影重合起來。
那一次,紀文韜回山,也像現在這樣,跌跌撞撞地奔上了血氣彌漫的送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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