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臣見章公公再度上前,將那青玉蓮花的花托取下,蓮花中空,另有容物之處,皆已被金燦燦的丹藥堆滿,以示皇帝所言非虛,只是如此一來,在場的幾位大臣都再難有推諉之詞。
殿中氣氛凝滯,有些說不出的詭異。皇帝隻當作看不到,笑罵道:“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將神丹分予諸位愛卿?”
章公公示意殿中侍奉的內侍們再取來碗,親手將青玉蓮花中的金丹取出放在碗中,連司天台與太史局眾官的手中也多了一份。
就在眾官猶豫之際,此時景瀾捧著玉碗排眾而出,一臉誠摯地說道:“蒙陛下賜藥是臣等之幸,臣不勝感激,懇請陛下再賜清水一盞,好讓臣將此藥服了,方能不負陛下恩德。”
話音方落,滿殿目光齊齊射來。沈譽微微抬眼,看了眼景瀾身影,唇角一挑,又垂下頭去。景瀾坦然以對,神色愈發恭敬。塗山越看了眼手中玉碗,頓時醒悟過來,道:“景大人所言有理,不如請陛下再賜臣等清水,好將這丹藥送服了。”
皇帝欣然應道:“如此甚好,章則端,去將前日梅林中雪水所烹的清茶端來,這雪水既落於花上,已染清幽,也堪為古經中所言的無根之水,用以服藥,自然是在合適不過的了。”言語之中,仿佛已沉浸在修行一事裡。
便有宮人步履飛快將水送上,景瀾率先服下丹藥,面色自若地將玉碗放回木盤中。塗山越也跟著服下丹藥,袖中手指動了動,神色倒算自然。太史局眾官雖面有異色,亦有不解,還是跟著端起清水服下了。
景瀾身後的王宣冷漠地看著玉碗中的金丹,面上神情難辨,沈譽輕輕踹了他一腳,王宣皺眉瞥了他一眼,片刻後捏起金丹放入口中。
皇帝笑道:“這丹藥神力一時難顯,須得回去好好參悟,方能有所體會。”說著看向殿中的大臣們,道:“諸位愛卿?”
剛才推脫的那幾人不敢再說什麽,眼看太史局與司天台眾官都已服下了這丹藥,也只能順勢而為。其中一個身形矮胖的男人背後濕了一片,端著玉碗的手不住顫抖,猶如看見了什麽極為可怖之物。
章公公將茶盞端來,輕聲道:“劉大人?”
男人顫著手接過,咬牙將丹藥塞進口中,奪過茶盞一口飲盡。
皇帝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待殿中臣子服完丹藥,他才徐徐道:“諸位都是國之重臣,若能與朕一同得道長生,為後世傳一段君臣相合百年千載的佳話,何嘗不是一件幸事?”
言罷便道要回宮靜修,自行離去。眾臣拜別皇帝後散去,從殿中離開。景瀾由偏殿而出,見禦駕還未起,皇帝站在簷下看向遠處,深宮中殿宇樓台藏在茫茫雪霧後,晦冥難辨。章公公見景瀾走近,向左右施以眼色,內侍們紛紛退開,他自己也跟著退到十步之外的廊柱後靜候。
皇帝回頭,狹促一笑,道:“那神丹滋味如何?”
景瀾道:“微苦,尚可。”她心知那根本算不上是丹藥,只是經皇帝這麽一番故弄玄虛,令人真以為那是什麽仙師煉製的神丹。但充其量不過是用藥泥捏成的丸子,又裹上金粉偽裝而成,歸根到底不過是一枚普通藥丸,大約只有心裡有鬼的人才會覺得不敢服用。
舅甥二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皇帝踱步道:“適才朕見到他們服下此藥後的種種神情,當真是有趣之極。”
他轉身問景瀾:“你說,這世上當真會有長生之人麽?”
景瀾道:“若是有的話,想必前朝就不會這般輕易覆滅了。想來世上定會多出幾位功勳卓絕的帝王。”
皇帝哈哈大笑,聲音將簷上積雪震得落下些許。他看向淒蒙迷離的雪景,收斂了笑意,道:“記得許多年前,從封地趕赴長安,踏入這深宮之時,三姐便在含光殿前等候,那時候也是冬天,雪下的便如今日這般……”
那時候他還不是什麽皇帝,只是先帝眾多兒子中不起眼的一個。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登得帝闕。是以,當他走到殿前的時候,罕有地遲疑了。
“三姐。”
女人身著一襲素裙,雲鬢輕挽,全身未佩飾物,目光平靜道:“你來了,與我一起進殿見見父皇。”
殿中暖意融融,滿殿金彩如舊,熠熠生輝。只是龍誕香燃得過了頭,味道有些嗆人罷了。在這香氣之中,隱約有種古怪的味道。他來不及多想,一步步走進大殿深處,燈盞也隨之減少。內殿裡一片昏暗,只有幾盞燈放在地上,如同夜幕中微弱的星子。
放眼四周,這殿裡竟是不見任何擺設,連簾幔也被撤了下去,除了那幾盞燈就再沒有別的東西,伺候的宮人也不見一個,他不禁有些奇怪,問:“父皇在何處?”
素裙女人腳步一頓,忽地回過身來。她秀美的面容在跳動的火光中平添了幾分詭異,道:“他就在此處。”
便聽到清脆的聲響從黑暗中傳來,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衣料磨擦聲,像有人戴著鐐銬走過地磚,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他不由皺起眉頭:“父皇在哪裡?”
“……就在,你的身後。”
倏然間他回過頭去,看見了此生最為難忘的一幕。
展開手掌接了一片雪花,皇帝將目光從遠處收回,有些出神地道:“自那以後,朕便不信這世上會有什麽長生之道了。”
景瀾沉默片刻,這些年皇帝偶然與她提及生母雲和公主,透過那些隻言片語,她好像窺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母親那個只顧修剪花枝,常常靜默不語,在燈前持卷夜讀的女人,放任滿侯府的風言風語從不過問,對面丈夫移情其他女子也不在意,甚至遠避襄中修養,帶著女兒在山間一呆便是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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