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她像是回到了跟阮蔓青一起去超市的那一次,她膽怯,不勇敢,畏懼人言,從她身邊走開。
她答應過她會為她勇敢的。
她還是沒有做到。
奶奶也沒有相信,她到最後一刻都沒有閉眼。
那是阮蔓青離開的三年後,她覺得自己対不起每一個人。
她想阮蔓青離開她或許是対的,她什麽都做不好,答應過的事也從不作數,她高估了自己。
她在負罪感裡頹廢了一段時間,想念卻在無數個日夜裡在她心裡生根發芽,她越來越想她,越來越害怕孤身一人。
她対不起每一個人,那麽至少,她要対得起年少時說過的話。
她說過,她會找到她,找不到就一直找,絕不會放棄。
於是從那以後她四處輾轉,做過一些工作,受過一些白眼,經歷過無數回絕望。
這世界上的人太多了,一張張臉全部是陌生的,她不停地從一個地方到另個一地方,始終沒有她的音訊。
後來她想,找人那麽難,不如讓阮蔓青來找她吧。
她入行當了導演,一開始不容易,碰的釘子數都數不清,但幸好路總是越走越順的。
大概是有些天賦,她獲得了一些榮譽,她開始國內國外地拿獎,但她想還不夠。
她要足夠強大,要讓她放心,再也不會有下一次了,在超市裡的那回,在奶奶病床前的那回,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
如果不是往後的十幾年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一次又一次地愧疚自責,她不會知道她対那兩次的膽怯妥協是如此耿耿於懷。
她會站在很高的地方,不怕任何人的非議。
她在寬裕些後回過這裡一次,買下了阮蔓青當年租住的那間屋子。
那間屋子在她離開後,被別人住過,換了些家具。
她買下來後,費了不少的心思去還原,卻總覺得差了點,再怎麽還原都還是差了點。
差了什麽,她知道的,可她還是樂此不疲。
阮蔓青住過的房子要保持原樣,那間她們視作家的出租屋不能有絲毫變動,搭建的片場也要一模一樣。
她很喜歡做這樣的事,一回又一回,帶著滿腔的愛意。
在這樣一回又一回心知肚明的徒勞無功中,一遍遍地重溫與她的相遇相愛,和分離,讓自己始終停留了在那一年。
三樓到了,梅蘭從口袋裡摸出鑰匙。
一束光線從陽台的窗照入,照開半室陰冷,微小的灰塵在陽光中浮動,隨著門一開,這間小小的屋子仿佛活了過來。
梅蘭走進去,用目光描摹這房中的每一處。
那些灼熱的吻,親密的擁抱,與道不盡訴不完的纏綿話語好似就在眼前。
一眨眼,卻又不見了,成了眼前空寂沒有人氣的破敗舊居。
她呆立半晌,開始打掃。
每一個角落都沒放過,清理得很乾淨。
梅蘭滿意了些,連日來焦躁的心情也隨著灰塵的拭去,平靜了許多。
她堅定地相信著阮蔓青,就像十七歲的池生那樣,沒有過絲毫懷疑。
她會回來的,只是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是哪一年。
但是沒關系,她會一直等。
梅蘭坐在餐桌前翻了會兒詩集,她的視線總往空蕩蕩的陽台溜,耳邊好似有清脆的響聲,是衣服架子碰撞的聲音,每次阮蔓青曬衣服時,都會有這樣的聲音,她總會上前幫忙,阮蔓青也總會嫌她是髒孩子,將她趕走。
梅蘭笑了笑,低頭又翻了幾頁,好像這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下午。
她在這裡待到再不離開就會錯過航班。
退出這間屋子後,她仔細又慎重地關上了門,重新封鎖起那段她萬分珍視的回憶。
已經臨近了傍晚,太陽移了方位,樓道裡幽暗下來,只有轉角的窗口映著一角黃昏的余暉,帶著些微的紅,倒仿佛比中午金燦燦的陽光更暖和似的。
她停在原地,心裡生出無限的留戀。
下次回來是什麽時候呢?或許有一天,她會再也不走。
她漫無邊際地想著。
倏然,樓下響起了高跟鞋的響聲,一下一下地叩在樓梯上。
由遠及近,由下而上,像是從蒙著晨霧的夢中走出來。
梅蘭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了那個夏天,許多個夜晚,她躺在床上,躲在樓道裡,等阮蔓青回家。
她的高跟鞋也是這樣,一下一下地叩著地面,步履雅致,風情萬種。
於是每每響起這樣的聲響,她就知道她回來了。
梅蘭僵直了身,她望著樓梯的拐角,聽著高跟鞋踩在樓梯上,便猶如叩在她的心上。
響動越來越近,終於她出現在了拐角,那道夕陽的余暉照在了她身上,照出她與多年前別無二致的面容。
她大概也像她一樣驚訝,愣在了原地,怔怔地看她。
梅蘭在她眼中看到了淚,可她不知道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她不敢向前,唯恐這不過是她思念太過的一道幻影。
“池生。”她聽到那人開了口,聲音很輕,帶著克制不住的顫意。
時光仿佛穿梭了十七年,眼前的人與當年重合,眼前的景與當年交疊。
苦是沒有的,隻余下了甘之如飴的甜,與日以繼夜從未斷過的綿長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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