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吃不動苦,可能就是說我這樣的。呂老板倒也沒嫌棄我,當面轉帳時問了句:“頭一次出來打工?”
“嗯。”我垂著頭,有點兒羞愧於自己家境並不優渥,竟然就這麽肩不能扛手不能抬的。像是剛從學校出來經歷社會似的,被撲面而來的挑戰一拳打飛到觀眾席去了。
“多做做就習慣了,沒事兒。”她寬慰我,在我肩頭拍了拍。
我決心改變了,晚上抹了藥膏,翻出我最破的衣服和最看不上的運動鞋,清早六點起來跑了三公裡,還算能堅持,在地攤上撿了件大的校服披在身上,權當是防曬了,第二天情況仍然不樂觀,但因為天氣比昨天樂觀些,有些陰雲,我的效率沒有減少太多。
做了一周,那一圈的青椒都揀完了,沒了活可乾,最後一天呂老板在菜裡多放了二斤肉,分到每人碗裡也就是多了三四片。我生來長得這麽瘦就是因為挑肥揀瘦,胃像小鳥似的,但人累了吃飯就香,吞下一碗菜兩個饅頭,我扶著牆在陰涼處歇息。
有人實在無聊,來打聽我是哪裡來的,這麽年輕,是大學生來打暑假工?我說不是,後話也接不上,我不擅長和人搭茬,於是我們各自看手機。
胃裡的菜超過我平時的容量,食物帶來力量過剩,這才讓我看見微信消息時沒有一頭昏死過去。
我的食物成了我的脊梁,撐著我直挺挺地好似一根柱子似的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下午繼續做工,我表情木然,太陽又毒又曬,往常我都是第一個嬌氣地皺眉頭的人,此刻我面無表情,神情木然,好像太陽曬不到我,身上也沒有往外冒小紅痘,耳朵也沒有被曬得脫一層皮似的。嘴唇乾裂得對面的女工看不下去,再接下一袋時,按手停下了,拿了她碩大的銀白保溫杯給我:“喝口水。”
我喝水,對方看著我喝完,也沒問什麽,只是嘀咕說:“這天氣得多喝水,不然上火呢。”
我低頭,挑開尼龍袋的繩子,猛地抬腰,長出一口氣,頓了一下,把我的感謝聲藏在青椒咕嚕嚕流出來的聲響中。
那天下午的活兒格外多,呂老板趕著最後一天把所有青椒揀完。後來著急了,也沒再燒水,誰渴了,就拿起一塊青椒來啃,吮吸其中的汁水。
女工們議論起這些青椒的流向,但誰也沒有確定的答案,有經驗的劉阿姨說那些爛的賣給養豬場,那些好的賣給大食堂,沒經驗的趙姐說那些爛的還要挑一挑拿去大市場賣,那些好的要往北京去送,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那天直乾到晚上八點多,女工煩了,呂老板說最後一天給大家每人一百,這才算完,但也有幾個不乾的,說還要回家給兒子做飯,領了八十五塊走了,剩下的人又平添了些工作量。
最後還是劉阿姨牽頭,領著一眾女工跟呂老板嬉笑著,把每人的工錢提到了一百二,這才振奮起精神來,把最後一袋青椒裝了車。
因為劉阿姨的義舉,又因為天色晚了,大家騎著電動車簇擁在劉阿姨身側說著閑話,我不太喜歡這樣的氛圍,於是晚走了五六分鍾,等到她們消失在路口,我才去推我的車。
那呂老板忽然說:“好好學習。”
四下無人,裝車的工人都在屋子裡喝酒,收拾起來的一片爛青椒的塑料筐高高地堆起來,屋簷下點著一隻嗡嗡作響,燙死好幾隻飛蛾的黃燈泡,呂老板抽著煙站在門口,指了指我,示意她是在跟我說。
呂老板不是本地人,說得一口普通話,女工們私底下會叫她侉侉,意思就是帶著貶義的外地人。她那句話是用拙劣的能縣話說的,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回了回神,忽然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對我說。
呂老板又笑了,換回了普通話:“你還是大學生吧?還騙我說二十七……你們好好念書,坐辦公室,別跟這樣,你看,多累呢。”
我摸著因為曬傷而發燙的後頸,搓了兩下,沒有回答。
呂老板忽然拉開門,衝裡面嚷了句不知道哪裡來的方言,過了會兒,伸手進去,接過個白色塑料袋,把煙叼在嘴裡,歪著嘴伸過另一隻手,接過一罐哈爾濱啤酒。
白色塑料袋裡是一些鹵味,幾乎是雜燴,像是在他們盤子裡各挑了一筷子似的,鹵兔頭,鴨腳,雞爪,豬皮,豆乾,豬頭肉,滿滿當當地塞了我兩三個拳頭那麽多,裡三層外三層地裹著,像個足球似的瓷實。
“拿去吃。”呂老板噴出一股煙,把啤酒和塑料袋塞進我的車筐,拍我後背,手勁兒很大,把我搡出去了。
“謝謝。”我只能點點頭,被那個微信消息壓得騰不出多余的思緒來應對這份莫名的好意。
鄭成剛出獄了。
他提前出來了,我騎著車,心裡想著事,被一輛麵包車刮倒了,前面的塑料擋板壽終正寢,它徹底被剝下去飛濺,半截身子被麵包車帶走,露出裡頭的電線。
我撿起東西扶起車,小麵包車絕塵而去,我連車牌都沒看清。
明年1月的時間忽然坍縮到我眼前,我失魂落魄地推著車回家。
我明知道此時此刻,我不能和甘玲接觸,我的肢體語言會透露出無數秘密,現在還不是告訴甘玲這消息的時候,有那麽一個瞬間,我甚至想要先甘玲一步去殺了那個鄭成剛,讓他在甘玲的視野中永遠地留在獄中,但我很快就意識到那不過是情緒的狂浪,擊打出衝動的泡沫,轉瞬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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