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煙酒超市的光照著我們,半扇卷閘門下面透出的那一線。
四周黑漆漆的,路左邊是莊稼,右邊是一片片平房,陌生人的氣息不知道讓哪家的狗警惕起來,衝著烏雲遮蔽的月亮狂吠一聲,其余家的狗聽見了信號,汪汪地呼應起來。
我下來推著車,甘玲走得很慢,用手機自帶的手電筒指著亮,一手扶著我的車筐。
曲曲折折,從煙酒超市過去,進了一條小巷,狗叫聲顯得遙遠,小巷深處穿過去,竟然是一片枯草地,枯草之後,居然有一處院子,有扇歪曲的木門。
進去一看,還是危房,歪斜得好像被擠扁了的蛋糕,灰撲撲的,木門嘎吱嘎吱作響,不停地開合,又被磚塊固定在一個范圍內,像是壞了的電風扇葉,嘎吱嘎吱地往屋子裡傳遞涼意。窗戶還是充滿古意的,貼著紙,甘玲踢開磚頭,拉開門,我把電動車停在院子裡。
沒有自來水,沒有井,沒有電,摸著黑,危房裡猶如神秘山洞。我和甘玲猶如原始人還未發現火種,在黑暗中摸爬滾打,我嗅到潮濕泥土的腥氣,立即拉住甘玲的胳膊。
甘玲這人似乎很能找到一些別人發現不了的危險建築偷偷住進去,我走進去都聽得見木頭和磚塊擠壓在一起嘎吱作響的聲音。上一個平房坍塌在雨中,甘玲還在上班,那是某種幸運。這次甘玲更像是在挑戰命運似的,來呀這次坍塌到身上,在我睡夢中把磚塊石頭統統當成被子壓在我身上好了!
我往外拽,甘玲卻把我往裡拽,兩個人在屋裡屋外拔河,我比不過甘玲,還是被她拽進了她屋子裡。
一條冰冷的炕,卻鋪了毛氈和油布,上面居然還有條被子,燈光一晃,炕上的東西一晃而不見了,這屋子好像是與人一起玩密室一樣的道具,看起來就不像是人類會住的地方。
甘玲坐在炕上,看看時間:“天太晚了,我家沒有電,你等明早六點,超市開門去她家充電回去。今晚在這裡將就一下。”
立即把我安排上了,不光要進這山洞一樣的危房,還要在炕上睡一晚上。
甘玲並不缺錢,如果她願意,在這裡一千五百塊就可以租到合適的小院一年,有水有電有家具有窗戶還有院子。非要在這風雨飄搖的危險地方呆著,我有些惶恐:“不能去別人家借宿嗎?”
“你要去的話……”甘玲的意思是讓我隨意。
可我來了,是跟著甘玲來,她明擺著在這條破炕上扎根了,我也沒有辦法,打開手機的光想要照照頭頂的風景,甘玲說:“我要是你,就最好別往上看。”
我脫掉鞋子,抱著膝蓋坐在炕上,甘玲抖開被子,我說我還不睡。
甘玲拿出手機給我看時間,十點多了。
我沒敢抬頭,只是側躺著,甘玲脫掉衛衣疊了疊,枕在腦袋下,和我面對面。
沒有電,黑暗中甘玲只有一部分五官能被我看到,我相信我也是這樣。我們都是沉在水中的一半的臉,被半透明的黑暗包裹著,談不上美醜和身份,只有嘴唇翕動著吐出斷斷續續的話。
甘玲說:“我跟我丈夫感情不好,有時候,我就往外跑,但是我又不是真的要跑,我只是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因為有孩子,你也不能說走就走。有時候我就找到各種沒人住的地方,能縣的人都在外面打工,老人很多,老人死得很多,屋子也有空的,我就住進去……有時候就像那個韓國電影,《寄生蟲》,你應該看過。”
“嗯。”
“這裡也是,很偏僻,我就睡在裡面,這條被子也是我之前的……鄭成剛找不到我,我後來是自己回去的。他們說我是出去跟男人過夜,我也不反駁,誰罵到我面前,我就罵回去……我是不太在乎別人的看法的……但是寧寧還小,她會覺得,我就是大家說的那種人。”
“嗯。”
“其實我想走,就一直可以走……我跟鄭成剛一直沒有領證,沒有婚禮,我就是,從家裡出來,見了他兩面,就決定跟他私奔……他媽很瞧不起我,我沒有要彩禮,也沒有嫁妝,她覺得我是倒貼的,沒廉恥的女人,就說我是便宜貨。”
甘玲說著,我默默截斷了她:“你再跟我這樣說,是不是又會覺得……嗯,說太多了,然後就……”
我的問題著實是打斷了甘玲接下來的許多敘述,她眼神微微動,忽然靠近我,離得近,就能看清她的表情。
深深凹陷的雙眼,有些憔悴的臉,甘玲抿著唇,認真而篤定地打量我。
“你一直沒回我。”
她指的是微信。
“我不要你的錢。”我說。
甘玲用胳膊頂起被子,好像往油鍋裡放一塊烙餅一樣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的大多數蓋在我身上。
“你怎麽一直跟著我?”甘玲又問了,她明明自問自答過,卻還是要聽見我的答案。
我沒有答案,我只是想跟著。
閉上眼,我開始無辜裝傻,好像我已經在她的敘述中漸漸睡著了。可我睡得很突兀,睡意全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甘玲似乎是覺得冷,自己蜷縮到被子正中,卻沒有搶我身上的半截。
在被子下,有一隻手搭在我腰間,把我往她懷裡送了送。
我條件反射般睜開眼,裝不下去,過近的距離讓我心裡警鈴大作。
上一次這麽抱我的人還是路今時,喝了酒,把我像個暖寶寶似的貼在他身上,我覺得很熱,他開始解我的衣服,他是我的未婚夫,我警惕地接受了人生的苦難——我忽然想起那件我半推半就最後稀裡糊塗事後想起來很不舒服的事,天啊甘玲沒有惡意,我能感覺出來,她沒有任何圖謀,她只是睡覺時習慣性把一個什麽東西抱在懷裡就像是小孩喜歡抱玩偶一樣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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