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回望了一眼,似是好奇這小姑娘腿上傷疤的來歷。
施采然察覺這道視線,走了一路也垮了一路的雙肩陡然挺立,她深吸一口氣,抬眼看向對方,這一眼倒是讓那人不好意思了,抱歉地點了下頭便匆匆收回目光,騎車往巷子口駛去。
留下身後的姑娘愣了愣,她覺得對方在道歉,為自己冒犯的眼神剝奪了她立足的空間而道歉,解讀了目光,施采然反而感到無所適從。
盛夏的陽光普照,好像沒那麽刺眼了。
施采然低頭盯著自己腿上的疤痕,失去了褲子布料的包裹,被放出來吸收新鮮空氣的它們仿佛也在大口大口地呼吸,猙獰的痕跡纏繞在腿上像是奇異的紋身。
她的步子邁得更大了,直視著前方的路,很快就走到了巷口。
電線杆歪斜,旁邊的牆上貼著生鏽的藍色標牌,施采然停了下來,長久的注視沒能讓上面的字變成“三安裡”,她吐了口渾濁的氣,閉了閉眼,隨後睜開,邁向去醫院的路。
一陣帶著溫度的風吹來,樹葉簌簌響動,陽光零散地落下。
公交站牌底下站著的二十多歲女孩,那風吹動了她的發絲,吹動了紅色的半身裙,卻吹不動泛黃的昨日日歷。
其實回到三天前就可以了。
隨著公交車噴一口尾氣停下,心裡倏然閃過的念頭也被擱淺。
施采然怨毒地想,我不後悔,我真的希望她死,為什麽沒死?不是身體本來就不太好了麽?
公交車慢慢悠悠地晃,這一想,又牽動了之前的記憶。
賀力夫第一次見到她的腿,興致慢慢從眼中褪去,往後撥了撥長發,舔著嘴唇,分明是還沒爽到的模樣,卻掀開被子鑽了進去,翻身背對著她:“算了,睡吧。”
嚴格說來,不是情/色關系,是合作關系,賀力夫想保住自己財團繼承人的身份,他留不得這個妹妹,施采然暗中幫他做事,他幫她上位。
施采然對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冷笑了幾聲,她慣會虛張聲勢,越是心虛膽怯面上越囂張。
躺在床的另一邊,一夜沒睡。
想起了猥褻她的那個老師。
這雙腿你們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我要怎麽樣才能讓你們知道我也是正常人呢?
天台的風很大,吹迷了眼,施采然坐在地上,腦袋枕著膝蓋,揪著沾了灰的裙角玩。
她很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在經過無數參照以後面對這樣一個事實:謝迎年也許是這世上唯一把她當做正常人來對待的人了。
想要的比這要多得多,無底限的縱容,無條件的順從,只有她能做到。
我的姐姐。
施采然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樓頂比謝迎年想象中寬闊,她停在門邊,粗略地掃過四下,最終確定了一個方向,走了過去。
她的臉從昏暗的樓道內露了出來,沒休息好,在施采然的視角裡是蒼白的顏色,有點像為自己承受了詛咒變得消瘦虛弱的那個她,最後一次舍身忘我的付出。
謝迎年不緊不慢地來到東南角的水塔邊,給她發短信的人果然蜷縮在那裡。
“你來了。”施采然抬眼,笑了一下。
笑容裡有太多東西,謝迎年首先辨認出來的是讓人不舒服的得意,得意於自己如此快速精準地找到了她,得意於她們的人生還沒走到可以覆蓋相依為命那些年的四五十歲,她們依然是這個世上最親近最了解對方的人。
姐妹,當然不只是停留在口頭上的稱謂。
謝迎年:“嗯。”
她點一下頭,後退幾步,半靠在一截矮牆上,有意地破壞了對方斬釘截鐵的親密。
距離由近到遠,施采然的笑容慢慢收進了唇角。
“她醒了嗎?”
“會醒的。”
施采然:“我現在又不能拿她怎樣,都自身難保了,你犯不著這麽警惕吧。”
“你還想拿她怎樣?”謝迎年皺著眉頭問。
視線盡頭的妹妹抱著腿,將身體蜷成小小的一團,紅色裙子在落日余暉的映襯之下不知怎麽蒙上了舊時光的味道,有點她從前的模樣了。
從前,謝迎年稍稍一想,將范圍框在了出事之前。
三安裡附近的人誰都知道施記菜館的俏寡婦養了兩個女兒,大的聽說是幫表妹養的,小的才是親生的。
姐妹兩個長得有些相似之處,感情也很好。
妹妹很怕生,見到外人就往姐姐身後躲,要哄著,給幾顆糖做誘餌,才會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顆腦袋來,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看著姐姐,好像在問可不可以。她的頭上梳著精致的小辮子,身上是漂亮的公主裙,穿著黑色的小皮鞋,進進出出那間菜館和居所合為一體的矮屋像是流落民間的公主。
在施采然的記憶裡,謝迎年是一個性格平和寡淡的人,很難將情緒放在明面上處理。
像這會兒,她微微蹙眉,雖然是很細微的動作,但是早就怒上心頭了。
施采然貼著牆站起來,低低地笑了一聲:“我想拿她怎樣你不知道嗎?”
她朝謝迎年走過去,裙身灰撲撲的,再也不會有人蹲下來替她拂開這些灰,刮刮鼻子笑著說:小心一點。
謝迎年默不作聲地看著她,沒再往後退。
無論是發膿的潰瘡,或是隱隱作痛的一根刺,該面對了,下意識的逃避不僅解決不了問題,反而讓問題激化,她差點就失去最重要的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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