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著女人顫動的眼瞳,像是隔著一片幽黑的湖泊與她自己對視。
她賭氣般地想:她就是這樣一個小地方裡的司機,孤身一人,沒有錢,沒有文化,沒有理想,沒有勇氣,在男人堆裡幾乎要變成一個男人。這些虛無縹緲的詞匯正像是她們之間的關系。她們兩本來就不是一個地方的人。
就像現在,她即刻要把她惹生氣。
連晚這樣想著,等著她的怒火,等著她的奚落,甚至於蔑視,像凡人等待神靈的罪罰,可女人只是愣了一瞬,長睫一顫,像是很快釋懷了什麽一樣,抬起一隻手。
碰碰她的臉,又用指腹摸她發燙的耳垂,力度輕而緩,慢聲問:
“那你來說,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
心頭像是有一塊重石落地。連晚不自覺張嘴辯解:“我……”
白而細的手指往回收,輕輕按住連晚乾燥的唇。恰似暗夜中蠱惑人心的妖精,那張纖薄的紅唇一張一合:
“你現在喝醉了。回去好好想。這幾天不許再過來,想清楚了再來。”
口吻活像誘哄。
手指收回去了,連帶著單薄的衣襟微微掀動,遮住晃人的一線風致。
“…我不知道。”連晚口乾舌燥,咽了一口口水,小聲說。
女人卻不再看她。
見她倆都沉默。後頭有人討巧地擠上來,遞上泡麵巧克力掃碼,手肘把連晚杵得生疼。連晚沒好氣地橫過去一眼,對方卻沒理她,只顧著跟周煙淺寒暄說話,說得沒完沒了。
“午餐肉是麽……下次給你進點兒……”
“是麽,我喜歡加火腿腸,不吃午餐肉……”
連晚維持著那個被推開的姿勢,眼巴巴看了好一會,看周煙淺真的沒有再理她的意思,才訥訥地轉過身。從走到門口,再推開門出去的過程中,她用盡了全力去感受背後的目光,卻什麽也沒感覺到。
……她果然還是生氣了吧。
回到了家,黑洞洞的一個房間,連晚連燈都沒開,什麽也不乾,隻躺倒在床上悶頭想。
連晚不明白,明明周煙淺如她所願,真的生氣了,可她還是不高興。像是被誰搶走了什麽東西那樣不高興,又覺得無力,仿佛奶奶去世後那段被人擺布的生活又來臨。
可這一次她不能再冷著臉了。
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嘗到如此複雜的滋味,連夢裡都在糾結。
醒過來,滿身的汗,一夜沒換的衣服皺皺巴巴,一翻身,渾身僵硬的骨頭跟著床板一同咯吱咯吱響。
滿室白光,飄來鄰居隱約的炒菜香味,看來時候已經不早。連晚對著天花板愣了好久才驚醒時間已至午後。幸好車隊放假半天。她揉著酸痛的脖頸走到陽台,從晾衣繩上扯下洗臉的毛巾。一瞥眼,斜下方的陽台上也正巧走出來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
或許還有些熟悉的甜香。
那頭烏發被盤在頭頂,露著白生生的脖頸,端莊而不可攀折的姿態。一轉身就是同樣雪白的胸/脯,真絲吊帶睡裙盛不下那一身睡飽了的女人氣,在午後的植物香氣裡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
做了一晚上的夢。連晚現在看見她就怕。她捧著打濕的毛巾。明明隔著這麽遠的距離,還是緊張地屏住了呼吸,怕對方看見自己,又害怕對方看不見自己。
對方卻好像不明白她的這些心思,沒有發現這不遠處緊張的窺視。自顧自坦然地洗臉,照鏡子,扎頭髮,兩條白膩的手臂揚起來,過於輕薄的布料讓一切都一覽無余,看得連晚又要閉眼睛了。
等到再睜眼。陽台上哪還有女人的身影。
臉盆咣當一聲響,連晚撒氣般的一抹臉。濕淋淋的毛巾擰得手心生疼。
她難得任性地沒吃午飯,洗過澡就轉身出了家門。去到車隊,她是今天來的第一個,空蕩蕩的休息室裡沒人,微信上王志強說今天沒什麽活,只有一趟城西搬家的單子,把雇主的聯系方式給了她。
鎮子上的規矩,搬家估計還要幫著搬東西。連晚想到這一點,從車隊的櫃子裡拿了之前寄存的舊衣服換上,衣服還是幾年前的衣服,舊得像張褪色的舊報紙,連晚拉了車裡的簾子,一邊換衣服一邊想,這趟搬完就丟掉。
雇主打來電話,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帶著火氣問她什麽時候到。
懶得多費口舌,連晚按了免提把手機丟到一邊,擰鑰匙,聲音伴隨著發動機嗡嗡響:“馬上。”
男人又催了幾句,連晚權當沒聽見,應付幾聲,等到車子開上路,那邊已經自動掛掉了。
城西比連晚住的城東要略略繁華些。街邊起了三層的小洋樓,商鋪林立,密匝匝地挨在一塊。街上的人流也比城東多些,店家的小孩沿街你追我趕,看也不看路上的車。
連晚連著踩了好幾次刹車,本就不佳的心情雪上加霜,她本來就是容易掛相的性格,就把臉色繃得更冷,下車的時候,雇主已經等在樓下,分明是等著她上樓搬東西的意思。
很明顯,男人本來是想發火,看見連晚的臉色又憋住了。只在上樓的時候絮絮叨叨:“你乾這行多久了,行不行啊,你們女人開車我可害怕啊,女司機別等會……”
連晚打斷他:“嗯,您待會走我車前頭要小心,留神別讓我把您撞/死。”
男人一瞪眼:“哎你說什……”連晚沒示弱,瞪了回去。平川鎮這點小地方是從來不講什麽服務意識的,大車司機就那幾個,平日裡車隊裡的司機出去趕活都是大爺,男人就是看她面孔生還是個女的才敢這麽說話,連晚心裡門清,懶得同他糾纏,大跨步上了樓梯,在大敞著門的那戶人家門前站定了不動,抱著胳膊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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