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開始用手指沾著酒液,在杯盤狼藉的桌上找著空隙寫字,盤算著哪家的女兒合適,哪家的新寡的女人不行,算計來算計去,最後有人嘟嘟囔囔地提:“就那個……那個新來的……我看就挺合適。”
一出口,大家都好像知道是誰,默契地沉默一瞬。
李哥有些心虛地小聲說:“人家又是城裡來的,又年輕漂亮,能看上咱?”
有人大咧咧地反駁他:“怎麽看不上?老話說:男人越老越吃香!我看她那樣……也不像是正經女人……要不怎從城裡回來了?咱李哥這老實男人貼上去,她能不要?”
“真的假的?我聽她爹媽說她在城裡賺得蠻多哦。”
“能賺個啥?看她穿的那個樣兒!”這人見大家不信,拔高了音量,轉頭向連晚:“小連,她店在你家樓下,你來說,她是不穿得/騷?”
在一邊放空的連晚突然被這麽問了一句,反應了好一會才明白他在說誰。惱怒來得突然,燒上頭的時候她已經把話嗆出了口:“人家看不上李哥。”
問話的司機大概是想不到她會說這話,“嘿”了一聲:“你這怎麽講?留神說道啊。隊裡對你多好,好活都給你乾,胳膊肘怎麽老朝外拐!”
連晚忍著惱怒,不動聲色地捏著酒杯:“我看她抽的煙貴得很,這種女人花錢大手大腳,娶到家裡也不安分。李哥是老實人,不合適的。”
連晚說話天生帶著一股子沉靜的篤定,大家聽在耳朵裡連酒意都散去幾分,紛紛覺得有道理,說了那起話頭的男人幾句,另起一個人選。
話頭被連晚否決,可那男人還惦記著周煙淺,抓著這個話頭不依不撓:“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她都從城裡收拾包裹回老家了,能不安分到哪兒去……”
“平川鎮就這點地大,還怕她翻出什麽浪來?”
沒完沒了,卻漸漸有人附和他:“城裡來的姑娘就是標志啊……雖然不愛搭理人,但是小嘴紅紅的,眼睛也勾人……”
話聲到最後越來越低,兩個人醉醺醺地勾肩搭背靠在一塊,發出一陣曖昧的笑聲。
連晚靜靜聽著,捏緊了手裡的酒杯。
大抵這兩個人都是真的醉了,見連晚臉色晦暗地坐在一邊,還伸頭過來調笑著問:“小連?怎麽?羨慕了?這些年來一個人也苦了你了?”
喝醉的男人大著舌頭:“要、要不要、哥、哥哥們給你也娶個媳婦兒……”
連晚悚然一驚。
男人說著說著,頭一點一點,砰一聲栽倒在桌上起不來了。
“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
王志強看有人醉了,看看桌面上的串和酒都喝得差不多,起身招呼老板結帳,還不忘安慰眼巴巴看他的李哥:“你放心,兄弟這事一定給你辦妥。”
連晚站在旁邊,幫著扶了那兩個醉鬼一把。她手底下故意不使勁,任由那兩個醉鬼晃來晃去,直往地上栽,明早起來膝蓋都要結幾個淤青。
過了一會,王志強結完帳出來,吩咐兄弟們散了,又說明早歇半天,中午酒勁退了再開車,不行就請假。
一行人東倒西歪,在路口分開了。
連晚家住在附近,也沒喝醉。路燈光光亮,她一路走著回去,斑駁的樹影被她踏在腳下,蟲鳴聲規律而夜空恬靜。這場景她看了二十多年。
不知道是不是酒勁上頭,剛才那股子惱怒的心頭火越燒越烈,連晚額頭上冒了汗珠,腳步也虛軟起來。
借著酒勁,借著怒火,也許還借著昨晚上的一點難耐和羞恥,一點心思被說破的恐懼。連晚再一次推開了那扇玻璃門,踏進門後那個光明的世界裡。
這次她沒買礦泉水。徑直衝到櫃台,凝視著那雙因她而驚訝的眼睛,想說些什麽,又忽然間失去了勇氣。
最後,隻囁喏著道:
“你以後別穿那麽少了。不好。”
第4章 chapter 4
白熾燈下,店裡零星幾個客人,沉默的腳步聲在響。
酒精燒得腦袋又疼又熱,但在話出口的那一瞬間,在周煙淺睜大眼睛顫動瞳孔的短短幾秒裡。連晚的頭腦忽然冷靜了下來。
她有些懊惱,又有些別樣的痛快。
穿多穿少其實沒有什麽要緊。
這本來就是她的自由。
連晚是知道這一點的。甚至,她還知道更多的一些,譬如女權,譬如平權,譬如日新月異的潮流和政/治,這些不同於平川鎮的死寂漫長,在熱騰騰裡帶著尖刺的東西,都是城裡流行的話題。
連晚讀書的時候,成績不好。但也明白書本之外,平川鎮之外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更別說現在網絡這麽發達,就算是遠離繁華,都市中的熱點話題和生活習慣也在漸漸影響著這個小鎮。
世界上還有那麽多精彩紛呈的人生。
但連晚知曉這些,又要拋掉這些。這些話題帶來的徹悟並不能給她帶來一毛錢的進帳。就像這麽些年來她總是一個人,駕駛車子走在路上,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漸漸暴躁和麻木的心情。
只是明了的愚昧和甘之如殆的落後對比,前者裝模作樣的罪責好像要更重一些。
什麽是皮鞭,取決於誰是羊群。連晚暈暈乎乎地想起今天晚上那些男人的笑聲和言語,還有坐落在這些男人堆裡的自己。憤怒平靜下來,像火焰燃燒過後的余燼,冷的,浸透她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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