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媛來到一家門店前,用手比劃著,問那店家:“你有看到這個孩子嗎?額頭很飽滿,眉毛很整齊,有點像倒梯形,笑起來很甜,會露出門牙來,哭起來聲音很大,可以將整個村子嚎醒。”
店家看了看那照片,搖搖頭,表示從未見過。
趙媛便又往前走了一段,見著個人,便上前去問,一路問著走,重複同樣的話。
她問著同樣的話,周圍的背景開始變換,屋子從黃色變成了黑色,道路從泥路變成了石子路,店鋪從雜貨鋪,變成了煙酒店。她身上的衣著也不斷變換,從襯衣變成了毛衣,再換成了棉襖,一雙鞋換得最勤,磨損嚴重,沒多久就得換新的。
一切都在變,但她手裡的照片一直沒變,口裡的話也始終如一:“你有看到這個孩子嗎?額頭很飽滿,眉毛很整齊,有點像倒梯形,笑起來很甜,會露出門牙來,哭起來聲音很大,可以將整個村子嚎醒。你有看到他嗎?你有看到這個孩子嗎?”
面對這樣的問題,被問話的人一般都是凝神看看照片,接著搖搖頭,很快便走開了。
趙媛繼續往前走,開始挨家挨戶地留意,遇到嬉戲玩鬧的小孩子,她總是會跟上前去,抓住孩子仔細打量一番,然後再將孩子放走。
天黑下來時,若附近有小旅館,她就在裡面住上一夜,若沒有,就找個能避雨的角落,窩上一晚,第二天起來買點乾糧,背著包繼續問著走。
畫面中,日月升降,四季更替,她逐漸變得衰老,變得佝僂,但眼中的那點亮光一直沒滅,目光直視前方的路,在路上踩下自己的腳印。
劉馳然看著蒼老的趙媛,一直沒說話,電視上光影閃爍,映在了他的眸中,好似開了簾的窗戶,透進一束光亮。
來珺看了看他,輕聲道:“之前你說:如果她現在還想見你,那你也想見她一面。其實在你被拐走之後,直到她死之前,她做的所有事情,就是為了能再次見到你。”
二十年前,劉馳然被拐走,趙媛報了警,但警方尋找無果,卷宗只有積壓在檔案室裡。趙媛聽說孩子最可能被拐賣到偏遠村落,給別人拿去當兒子,她便趕車到偏村遠鎮,一處一處地找起。
她去過贛安,去過湘安,逛遍了皖安所有能達到的村落,即使是不通車的山村,她也去了,一步一步走進去,再一步一步走出來。
十五年前,她的丈夫,也就是劉馳然的生父,實在是熬不下去了,和她離了婚,將廬元的房子留給了她,自己淨身出戶。沒多久,趙媛將房子賣了,當作她四處奔走的路費,還有一部分錢,她捐給了粵安的“尋人”志願協會,可以幫忙發布信息,動員全國各地的成員,幫助找回被拐走的孩子。
今年二月份,趙媛47歲,獨自到了北方晉安的偏遠山村,她騎著三輪貨車到了村口,帶足了口糧和衣物,穿著件厚重的羽絨服,渾身裹得嚴嚴實實,但在尋找了五天之後,還是在露宿時,凍死在了後車板上,被發現時身體還沒臭,嘴唇發紫,像只是被冰封住了,只要一暖和,就會眨眼醒來。
畫面外,劉馳然忽然伸出手,按了暫停鍵——趙媛的臉定格在畫面中央,面容安靜,睫毛上還有殘雪,若是想睜開雙眼,得費些力氣。但只要她拿出追麵包車時,那千分之一的力氣出來,就可以抬起眼皮,就可以睜開眼睛,看著畫面外的劉馳然。
劉馳然盯著她的臉,愣了幾秒,沒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他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或者是不能理解發生什麽。大腦拒絕分析聽到的聲音、看到的畫面,拒絕承認所看所聞的一切。
半晌,他的眼珠動了動,像是恢復了神志,拉起了來珺的袖子,“老師,老師你可以讓我和她見一面嗎?我求你了,不管用什麽法子,讓我移入她的大腦裡,穿到她的夢裡,或者帶我穿越到過去,不管用什麽法子都行,我求你了老師,有沒有方法,有沒有方法讓我和她見一面!”
第42章
面對他的請求來珺陷入了沉默。雖然表面上不為所動,被他的話牽動著,心裡慌動起來飛快地絞盡腦汁試圖想辦法補救這個“殘局”。
但最後,來珺以她畢生所學以及兩年來的經驗判斷這種程度的“殘”,沒有辦法補救——如果人還在就算是個植物人,就算在死亡的邊緣徘徊她都有辦法去試上一試,但斯人已逝,大腦停機,沒有腦電波,沒有神經活動她移都移不進去,談什麽補救?
見她的反應,劉馳然大約意識到了“局勢已定,無力回天”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漸漸暈了過去。
來珺抱住了他藉著電視微弱的光芒用目光描摹著他的五官——果然印刻著小時候的輪廓趙媛若是現在找上門應該可以一眼認出來吧。
這麽想著,她忽然皺起了眉頭,心裡隱隱有些傷痛。
來珺對自我的認知非常清楚,她就是個冷漠的人,冷漠得稱得上冷血,為來訪者排憂解惑,一直是公事公辦,而不是情感意義上的體恤和幫助。
但此刻抱著劉馳然,她察覺到胸腔中泛起的情緒漣漪,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是會悲天憫人的,看見有價值的事物破碎,會生出不舍,想盡一切辦法補救。
可是這種不舍埋得深隱,情緒漣漪的振幅還不大,表現在臉上,便只是淺淡的皺眉,附加上眸中的沉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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