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靜默凝肅,直到最左側的一個老者開了口。
“三十六路神被斬了一個,天罡缺一。”
“重新敕封便是。”
“要是重新敕封,不知道要過多少年數,方能生靈。”
“可惜我等說不動秦帝開啟祖龍陵寢,取出玉皇寶籙。”
“今日說不動,明日總會動!諸位,且耐心等待!”
燭火晃動,在壁上映照著十位大巫的身影,凶悍猙獰有如魔神。
首座的大巫一揚手,燭火熄滅。
喧嘩聲消,四下俱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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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來了?”
丹蘅的聲音很輕,可落在鏡知的耳中又很有力,像是種子衝破蓬松的土壤,將那幽暗一撥,將那寂靜一破,宛如開天辟地。
鏡知抿了抿唇,她道:“你送我琴,我還沒有彈一曲回報你。”她比嬴夢槐來得早,看到了那青色的刀光橫掃軍陣、劈開堅不可摧的神龕。大荒之中有十二清榜,儒宗、道宗、佛宗甚至連大秦的皇女皇子都榜上有名,可其中沒有丹蘅這個蓬萊少主的名姓,她是十二州中的寂寂無名者。但是她不是無能者,借她一陣清風,她便能夠扶搖直上。
可是她會想一飛衝天嗎?
“毀你一張琴,便還你一張,不必在意。”丹蘅一拂袖,眉眼間流轉著一抹豔色。她沒有理會在一側的嬴夢槐,沒有管顧其他的外人,她衝著鏡知嫵媚一笑,轉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若過意不去,就請我喝酒。”
鏡知怔然片刻,忽又一笑,鄭重地應道:“好。”
她太認真莊重,不像是應下一場酒約,而像是奔赴一場遲到了千載的生死之約。
丹蘅笑容越發濃鬱,她收回了手大步地往前走,披頭散發,業障纏身,自有一身曠達和放浪。
鏡知追上了她的腳步,與她同行。
師長琴搖著鵝毛扇,掩唇低語:“她身上怎麽會有那麽多的業障?”她腦海中忽地轉過了一個莫名的念頭,自言自語道,“恩師研究歷史,是為了她嗎?”
嬴夢槐沒有聽清,她的眉心浮現了一抹鬱悒和憂愁。
“十二州三十六座神龕,只有一處如此嗎?”
“陛下是不可能徹查迎神司的。”神啟帝信重靈山十巫,因為他們的到來,使得帝朝在神魔戰場上有與仙盟一爭之力。大秦屈居於仙盟之下太久了,久到代代秦帝為了重現始帝時的盛況而瘋魔,恐怕獻祭千千萬萬生民,他也願意。師長琴願意幫助嬴夢槐,只是因她與恩師道念相符,而不是為了大秦帝朝。鵝毛扇搖晃,師長琴眼神凜冽,她毫不留情地開口:“殿下,你若是不得掌乾坤,一切道念皆是妄想。”清州司天局之事與秦神相關,使得功數變成了利刃懸在嬴夢槐上方!
神啟帝膝下能爭帝位的只有四人,皇長女嬴夢槐、皇三子嬴名封、皇六女嬴清言以及皇十三子嬴危心。其中皇長女、皇三子都是皇后嫡出。可大秦帝位,歷來不重嫡庶,而是有能為者或者得寵者居之。在神啟帝后宮中,皇后早已經退到幕後,只有所剩不多的體面。如今正蒙天子寵信的,是皇十三子的母親蓮妃。
不過蓮妃出自民間,身後無大勢力支撐,就算蒙受天子寵愛,所得亦不會太多。最值得嬴夢槐忌憚的是皇六女嬴清言。她的母親出身世族裴家,本為趙姓諸侯之妻,是被神啟帝強搶入宮的。昔日神啟帝為了奪臣之妻,尋了個莫須有的理由血屠趙侯滿門。趙裴是世交,裴家當時無甚怨言,可除了他們自己,誰知道怨還是不怨?而且直至今日,皇都之中都有謠言,稱嬴清言是趙侯的遺腹女。她素來親近外家,若是坐上那位置,便是尋仇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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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斬秦神,不怕帝朝尋仇嗎?”鏡知舉著酒盞問。
不需要玉樓金闕、不需要瓊漿玉液,她們兩人尋了一個熱熱鬧鬧的、支著棚子的酒鋪,就像是千千萬萬並肩而行的知己那樣對飲。
丹蘅第一次用那樣粗糙、破舊的酒盞,但是她感覺到了一股自內心深處生發的愉悅。“我不怕他們來。”丹蘅緩慢地應答,她酌了一口酒,曲起手指敲在了不知積累了多少層油垢塵汙的木桌上,笑吟吟的,“刀已經出鞘,它開始渴飲滾燙的血液。”
鏡知擰眉:“你身上的業障更重了。”
枯榮刀天地不知名,她隱約明白了一些。
刀飲一滴血,業障便深一重。
“既然是天地賜予,那我除了背負之外,還有什麽選擇呢?”丹蘅笑得瀟灑無畏。
“它會吞噬神智、血肉、金丹、仙骨——”
“你在恐嚇我呀?”丹蘅笑眯眯地打斷了鏡知的話,她舉起了酒杯與鏡知輕輕對碰,繼而仰頭將酒一飲而盡,豪放地伸手一抹被酒漬浸潤得嫣紅的唇,她“呀”了一聲,“被你嚇到了,賠錢!”
鏡知默不作聲地排出了兩枚銅板。
離開了昆侖的她拋棄了過往,除了一柄劍外身無長物。
至於在醉生夢死樓,她是為了修行,而不是賺金。
丹蘅定定地望了鏡知好一會兒,忽然笑得前仰後伏,好似要跌倒在地。
半晌後她才止住了笑:“兩枚銅板怎麽請我喝酒?難不成是要賒帳?”
鏡知起身,她走近了堂中抱著琵琶的少女,柔聲笑道:“借琵琶一用。”
少女欣然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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