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學宮中。
學子來來往往。
法訣還在、道典還在,可失去了靈力後,他們就算是得悟道理,也沒法施展那股力量了。有人以為留下沒有意義,就轉身離開了;而有的人則是在學宮中研習,等到將書讀透之後就去行萬裡路,前往各處去傳道。
記何年在學宮中編纂佛典,就像她當初跟丹蘅說的那樣,致力於學。
“沒有靈脈,這些算是空中樓閣了吧?不如回家學種地。”雪猶繁揚眉笑。
記何年聞言,面上是難得的認真,她捋了捋從兜帽中垂落的發絲,放下了筆,回答道:“我們失去的是術,不是道。”
“萬一有花開的那一天呢?”
-
斑駁的樹影與藤影投落在千秋架上,遮蔽了一切光線,既見不到日色,又窺不見月光、星光。
鏡知坐在了樹影之中,低頭看著枕在自己膝上陷入永眠的人,抿了抿唇角。
她不過是天地間生出的一道靈性,她願意以天地為丹蘅築甲,造就她的無上榮耀,讓她重新成為昔日意氣風發的帝君。可她沒想到,丹蘅會利用自己獻祭給她時轉移的“天地權柄”將大荒的靈脈全部斬斷拔起,讓它們化作自己的生機。
她們曾經期待的“美好人間”徹底崩碎了,過往的一切是鏡花水月,是徒勞的、無用的幻想。
在所有的希冀都喪失之後,她所愛的人再度歸於永寂之中。
為天地,凡二死。
鏡知的身軀顫動了起來,她輕輕地伸出手撫摸著丹蘅的眉眼。在失去了愛與恨後,她的神情變得格外的靜謐安寧,仿佛墮入了一場美好的夢中。
“你怎麽能讓我一個人待著?”鏡知輕聲地問,“我是不是不該將你從好夢中拉出?千年前不該,現在是不是也不該?”她的手指緩緩地下滑,點在了丹蘅柔軟的唇上。點點的螢火光芒圍繞著她翻飛舞動,如點點星輝。鏡知將丹蘅攬在了懷中,她低著頭與丹蘅額頭相抵,“我總恨一切都來得太晚。”
她姍姍來遲,後繼者姍姍來遲,人間的悔意也同樣姍姍來遲。
鏡知俯身親了親丹蘅的眼角,她歎息著低語:“可我還想再自私一次,這一回,換你來遺忘。”
“不要再想起那些讓你痛恨的事情,也不要再想起那讓你又愛又恨的天地人間。”
“我不做你的樊籠了。”
她不後悔那一場相逢,可她痛恨自己的無能,讓丹蘅困死在愛與恨裡。
既不能夠徹底摧毀一切,也見不到萬物明朗起來的希望。
愛意不能純粹,恨意又不夠深沉。
鏡知將沉睡的丹蘅橫抱起,她踏著暗夜走向了那座棱角分明的青蒼神宮。簷角懸掛的宮燈倏然間綻放出了明光,將兩道交纏的身影投落在地。清風拂過了樹梢、吹過了花叢,卷來了各色的花瓣在半空中飄揚。鏡知輕輕地將丹蘅放在了那由藤蘿繁華織就的榻上,指尖點在了丹蘅的眉心,緩緩地勾勒一個神秘的法印。這件事情她很熟稔,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可她的手指在顫抖,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還要劇烈。
過往如浮光掠動,眼前色彩旋轉繽紛,可那光影盛宴過後就是破碎與幽暗。
鏡知無聲地落淚,可在這時刻,一股微涼的溫度點在了她的眼角,輕輕地拂落了那一滴溫熱的淚珠。
“你在做什麽?”丹蘅的聲音很輕,然而還是存在的。
鏡知怔怔地望著她,那道金色的光芒在指尖消隱,她明明有千言萬語,可此刻一個字都說不出。
“我怎麽會重蹈覆轍?”丹蘅坐起身,她握住了鏡知發涼的手,帶著一點微微笑望著她。她的眸光純淨澄澈,就像當初沒有眾叛親離的帝君,始終藏著一種蓬勃的生機與快活。
丹蘅放軟了語調:“我只是困了,想睡上一覺。”她伸手推了推鏡知,又道,“九重天上一片廢墟,我的神宮落在那片髒汙之中,我也睡不安穩。你去——”
鏡知輕笑了一聲,低頭問:“去做什麽?”
丹蘅輕呵,反問:“你說呢?”見鏡知不言,她又幽幽地歎息,“去肅清一切,去重建我的神宮,去給我一個浩大而又爛漫的春。”
鏡知說了一聲“好”,她不會拒絕丹蘅的請求。她緩慢地起身,在交錯的光影中背對著丹蘅一步又一步走遠。
丹蘅望著鏡知的背影,直到她身形消失的刹那,臉上的淡笑盡數消失,那強撐著的最後一口精氣即將潰散,她一俯身嘔出了一通鮮血來。
天地有道,人間靈機尚未到枯竭時,就算是天道自身也會有損,她只能夠以自身的神性和生機壓製那股反噬。至於她自己,那強行斬盡氣脈的孽是她該背負的。
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白玉宮殿,漫漫的長風吹得她衣袖飄揚。她望了眼再度生機湧現的扶桑,不知想起什麽,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從前不要鏡知為她做什麽,如今更是不願意鏡知再為她奉獻犧牲。
她回頭看了眼明暗不定的神宮,似乎窺見了幽暗處一道捧著花的、尚未走遠的人影,她溫柔地笑了笑,毫不留戀地從扶桑樹上躍下。
再入人間。
她曾以帝君之身憐憫世人。
又以修士之身痛恨人間。
這一次,她要在人間當一個凡人。
為她愛的人,再歷一次人間。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