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持盈輕輕道,她解下了腰間的一個酒葫蘆,當著烈風酷雪酌了一口,伸手一粘唇角的酒漬,輕輕地將它塗抹到了左手腕的珠串上。走過了九州千萬裡路,那些曾經散入燈火中的明光回攏,如星辰般灑落在珠串中,使得它越發璀璨明亮了。
劫後九州有千千萬萬人為她燃燈續命,算是不曾辜負了那次犧牲。
可這本來就是他們應做的。
誰會願意踏上這一步?誰會心甘情願地背負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業障和苦
難?
“母親,要出關嗎?”湛盈跟上了李持盈的步伐,神情有些莫名其妙,“如今風靈國回落九州,山河社稷圖的氣機消失,過情關外只會有荒蕪的本相。”
怎麽會是荒蕪呢?
李持盈心想,酒氣映在了面頰上,襯出了一抹懶洋洋的紅,使得那張昔日如天山雪般的面容顯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妖異。
“十年間走遍九州,你應該當尋到自己的道了。”
“你回玉京吧。”
“那您呢?”湛盈脫口問道。
“去找她。”李持盈的聲音很輕。
跋山涉水要找,碧落黃泉也要找。
“我——”
湛盈的“也要找”三個字在李持盈幽寂漆黑的眼神中咽了回去。
十年相伴她跟李持盈的感情好了很多,可在這一刻她又像幼時那般對著李持盈發了脾氣:“好,那你去找,找不到我阿娘就不要再回來了!”她的語調是那樣的尖銳刺耳,她的面容是那樣的扭曲猙獰,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的心中其實也滿懷著對眾人、對天地的怨懟。
她什麽都不想要,她隻想讓母親回來而已。
李持盈輕歎了一口氣,她抬手撫了撫湛盈的腦袋,柔聲低語:“不要哭。”
她跟湛明真都不想讓湛盈擔起責任,想要讓她有自己的快活和肆意,但是天意從來不教人如願。原本該肆無忌憚嬉笑怒罵的少年時,卻只能伴隨著自己走過風刀霜劍,走過萬裡的愁苦。
“母親?”湛盈內心深處升起了一抹恐慌,她伸手抓住了李持盈的衣袖,眼巴巴地望著她,可再也不能像幼時那般嚎啕大哭。
李持盈歎息著抽出了衣袖。
落在地上的九嶷劍發出了一道鏗然的脆響,在石板上迸射出了一連串的火星。
李持盈踏著風雪走出了過情關。
湛盈低頭看著被棄下的九嶷劍,那凝聚在眼中的淚水終於大滴大滴地淌落。
“要……要你回來。”
低低的話語轉瞬間便被風雪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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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情關外在失去了妖族國度後,便隻余下了一片連日光都照不到的寂寂深林和那在煙靄中若隱若現的險峻高峰。
雪花落在發上、肩上、衣上,又因那躍動的暗沉的火焰轉瞬間化作了虛無,唯有發上的雪怎麽也拂不去、灼不乾,白得淒清,白得慘淡,白得悲涼。
灌木叢中遊動的螢火蟲簇擁成了一團朦朧的碧光,如水晶般的幽蘭在風中搖曳,無數團光如星辰灑下,在舞動中聚聚散散。
李持盈不停地向前走,穿過了水晶幽蘭,穿過了密密叢生的灌木,走到了白鹿飲水的深澗邊止步。她的儲物袋中有各色玄異的礦石寶玉,可她並沒有將它們取出,而是自澗邊取來一塊近一人高的黑石,用最自然的石塊雕刻那存留在心間的容顏。
以指為刀,一寸寸地剝去石屑,一點點地雕刻眉眼。
散落的石屑如簌簌飛花,高大的樹木垂下了一片濃陰,閃爍著晶光的水晶幽蘭挪動根系、跳躍在樹梢間的松鼠翩然落在了石刻的肩……螢火蟲聚攏來,蜉蝣之靈聚攏來……無數生機聚攏來,落向了李持盈手腕間的珠串,又落向了那一尊逐漸趨向了神聖的石像。
微弱的光芒簇擁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團如赤霞般的火。
李持盈屈膝跪在地上,她垂著眼眸看著鮮血淋漓的十指,試圖彎一彎唇角綻出一抹笑。
可是十年生死兩茫茫……那一縷微弱的神魂,那一縷微弱的希望,又如何能夠給人歡顏。
“魂兮歸來,四方不可止些。
魂兮歸來,恣歡謔些。
……”
寂寂深林裡,這是她一個人的祭祀,是她一個人的祈禱。
珠串中的神魂、靈識在歌聲中化作了一抹靈火,點在了那尊石像的眉心。
五道劍光護著一團生機西來,悄無聲息地沒入了石像中。
樹梢的靛藍的、赤紅的、雪白的……成群結隊的鳥兒在低空徘徊,如那流轉的虹光,清悅的歌聲如鈴,向蒼天祈願。
生機落下了,神魂歸來了,靈識逐漸地蘇醒了。
石像上驟然間出現了斑駁的、如蛛網般的裂痕,一點點地向著四面蔓延。
李持盈抬頭,那模糊的視線中窺見了剝落的石片中的如瑩玉般的面容,還未等她伸手觸碰,整個人便被昏沉擊倒,陷入了一片晦暗之中。
十年很短,一個打坐就過去了。
十年又很長,長到青絲盡如雪。
籠罩著天幕的蒼蒼古木向著兩側分道,那清淨的月色終於越過了重重的障礙灑落在了最初的、最為皎潔的身軀上。
月色織成了羽衣輕紗落下。
華美的鳥羽連成了五彩的絲線在雪衣上點綴了日月山川、星辰河流、草木鳥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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