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想,祝長舟一舉得罪朝中三大勢力,她今日惶惶剖白,便是要在我這裡尋庇護。可是我也是孤家寡人一個,真到了這種風口浪尖的局勢,竟有些相依為命之感,讓我……隱隱有些沉淪。
我不合時宜地笑了一聲,坦率道:“朕……我很高興。”
祝長舟臉上一閃而過的錯愕還沒消,我便道:“我很高興,不管是出於什麽考量,你願意選擇我。或許對你來說,這是一條退無可退、被逼無奈才走的路,對朕來說,這代表著我從前一個人走的路,日後就要多一個人了。什麽失信於人、於德有虧,既然是口頭之約,沒有書面律法保護,就算不得準。”
她似乎被我這大言不慚、臭不要臉的偏袒嚇住了,掙扎說道:“昔日尾生抱柱、無咎待傘……”
我心想,這兩個典故的人物名倒和我那個時空相同,口中詭辯道:“由是丟了性命,惜哉痛哉。”
祝長舟微微瞪著我,似乎想反駁,但礙於帝王顏面,不敢造次。
我看得好笑,拍拍她的手背:“既然要與我穿同一條褲子,怎還如此拘謹,這可不像你。想當初,我被打板子的時候,你可是握著我的手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口喚郎君……”
我故意說得輕浮,她果然害臊,抬手要捂我的嘴叫我莫說,我笑著攥住,她方醒覺,掙扎著要抽手。
我斂了笑意,誠懇道:“我的身家性命從見到你的第一面,就押在你身上了,你也知道我是個什麽性情,不用擔心我對你秋後算帳。我在這個位置上,確實染了些不好的習氣,這更需要你日日時時督我促我、規我勸我。我知道你心系天下,這些天困住深宮,恐怕是想起了上世困守閨閣的日子,我見你也不甚開心。我有私心不想你離我太遠去邊關鎮守,但如果你想念沙場……”
祝長舟打斷我:“沒有人會想念沙場。”是了,血浸黃沙、風刀嚴逼的日子有什麽值得留戀,若說真的念一念,也不過是懷念同袍在側、天地廣闊的自由罷了。
祝長舟也認真地看著我:“有陛下這句話,便是真秋後算帳,臣妾也值得了。臣妾守著陛下。”
我佯怒道:“那還叫什麽陛下、臣妾?”
祝長舟這才有了些真心實意的笑容:“我錯啦。”
熏籠燒得滿屋暖和,以我淺薄的物理知識,我委實有些擔心一氧化碳中毒,便起身想把窗戶開道縫。
而祝長舟一旦下定決心,便沒有隱瞞:“我既已失信於陸右丞,有一事便不可不告知於你——陸右丞曾發現我重生之事。”
我吃了一驚,開窗的手一頓:“什麽?!”
我覺得祝長舟偽裝得甚好,他是如何發覺?
祝長舟道:“我重生之後,私下籠絡江湖能人義士,經年累月下來,手中也有一支悍兵。因此,去年八月,我曾差人刺殺上世害我的賊首。”
我聽得這個時間節點,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那恰恰是我穿過來的時候。
祝長舟表情難辨喜怒:“我的人說已下毒得手,將賊首拋屍郊外難民屍堆。但我在鏡湖城外,與朔荇拚殺那一戰中,卻見到了本該死透的賊首。”
恰巧此時一陣風刮來,混著早春泛著土腥的花香,撲面吹得我險些打了個寒顫。
我已經有了預感,關上窗戶啞聲道:“他……是誰?”
祝長舟輕聲道:“陸夏山。”
第49章 美人猶撫帝王骨
如今想來, 這倒是有些蛛絲馬跡可循的。
鏡湖城陣頭廝殺,我與陸夏山纏鬥時,祝長舟往我二人處看了一眼, 便被賽圖逼得吐血。我原先隻當她是分心, 如今才知是心神大震——死而複生這種事,就算是接受了穿越和重生的我, 也覺得離奇。
祝長舟道:“算起來,陸夏山是賽圖的表兄。陸夏山之父陸越簡是德回帝的親信, 從小養在身邊,被賜姓陸。天堅十一年,朔荇天汗求和而獻美女十名,其中一位就是當時荼切兒部可汗妾室的次女,德回帝賞與陸越簡為妻。”
德回帝陸靖壑是我這具身體的生父,盈朝末代皇帝。
“盈都破時, 陸越簡拚死護衛德回帝出逃,甚至顧不及妻兒, 使得妻子亂中喪命。時陸夏山尚年少,惶惶出走尋父,路途中恰遇喬裝成尋常婦人的皇后, 皇后懷裡抱著公主。陸夏山曾進宮跪過娘娘,因此二人相認痛哭。”
“其時, 丞相林更的人搜尋到了德回帝,押回宮中。皇后聽聞德回帝在宮中不飲不食, 便日日夜夜癡癡望北念經,竟也七日七夜不飲不食, 陸夏山勸也不進。七日後,德回帝薨, 林更登基大赦天下,街巷一片歡聲笑語,而皇后在破廬之中滴盡了最後一滴淚。”
祝長舟道:“其實,那個破廬,就是萬佛寺你我相見之處。”
我聞言一時怔怔說不出話來,這回倒不是這具身體的本能作祟,便是我一個局外人也有所觸動。
這是祝長舟的前世今生都發生過的故事,這具身體在繈褓中喪父喪母,煢煢一身。
我緩過神來,重新落座,問道:“這段故事,我倒從未在史書上讀過,你是從何得知?”
祝長舟道:“有些是我父告知,你也知曉,我父年青時交友不拘,與陸夏山拜過把子。而有些事乃陸夏山告知與我。他還言講,當時他還是個半大小子,和你都父母雙亡,又有追兵阻擊,走投無路之下另辟蹊徑,北上朔荇投奔娘舅。陸夏山不像其父一樣對盈朝那麽忠心,賽圖之父——也就是陸夏山的舅舅當了荼切兒部的新汗,覺得有虧於陸夏山之母,因此待陸夏山極好。陸夏山與下任可汗賽圖關系又親密,自然把朔荇當作自己的家。陸夏山其實原本並不叫陸夏山,在朔荇待了兩三年後,他頂替了成朝一個名叫陸夏山的農戶,帶你回成朝當細作。幸而通緝畫像粗陋,他又長開了許多,而你扮作男童,竟無人懷疑,甚至通過科舉入朝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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