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漣獨自站在昏暗的走廊裡發愣,消化著“不在了”這三個字是什麽意思。那時她的腦海裡盤旋著周芷若問張無忌“倘若我問心有愧呢”的台詞,校服裡的後背滲出一層薄汗。
最後是林美麗鄰居家的門開了,走出來一位看起來很和藹的奶奶,她告訴楚漣,林美麗跳樓自殺了。開學的那天晚上,因為看電視的問題,林美麗和父母發生爭執,吵了起來,然後這個活潑的、喜歡吃零食和看電視劇,喜歡周芷若的女孩突然就爬上窗台,推開窗戶跳了下去。
後來楚漣才知道,林美麗還有一個哥哥,當時在一個技術學校裡面學習。林美麗的父母是超生遊擊隊,他們從鄰省東躲西藏到了鋼鐵廠,靠開小賣鋪維持生活。六層,20米左右,也許林美麗還有別的什麽無法訴說的委屈,也許她只是一時衝動就墜入20米的無盡深淵。
一直到小學畢業,班主任都沒有再給楚漣安排過同桌。屬於林美麗的課桌永遠都空著。
但那時而言,楚漣心中的難過無以言表,在日記裡寫一百萬遍“我的好朋友死了”也無法化解。仿佛是五彩斑斕的童年幻境突然被殘酷地撕開了一道口子,她窺得了一點血淋淋的世界,隻那一眼,就萬劫不複。
就在林美麗頭七那天,楚漣放學回家,正準備打開自家的房門,忽然聽到走廊裡傳來一陣皮鞋輕柔的腳步聲,她轉過頭,看到葉梨卿正從走廊彼端走過來。她的面容看在心情低落的楚漣眼中,美麗而聖潔,仿佛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不應屬於這破舊肮髒的樓道、不應屬於楚漣那鋼鐵廠自製汽水甜味的童年。
出於一種說不上來的衝動,在葉梨卿走過的時候,楚漣忽然叫住了她。
“小葉姐姐。”
葉梨卿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楚漣,沒有說話。
楚漣的腦中一片空白,就如同她聽林美麗的母親說林美麗“不在了”時的茫然。但她還是努力把自己想要說的話說出來了。
“我的同桌……不在了,”她說,“我想再見見她……而且我覺得,她說不定不是自殺,我只是……”
她不知道該再說什麽了。眼淚從眼眶中滑落,這已經完全超出了她最初的打算。
葉梨卿沉默了一下,然後走到楚漣身邊,微微傾身,遞過來一塊手帕。
那時,手帕已經不太常見了——至少楚漣身邊的同學沒有用手帕的。大家都用衛生紙,講究一點會用那種豆腐塊一般小包裝的餐巾紙。不過楚漣還記得葉梨卿遞過來的手帕是雪白的,一角繡著三個奇怪的符號。後來楚漣才知道,那是三個西裡爾字母:Е、И、Е。
她舍不得用葉梨卿的手帕,於是用校服袖子擦了擦淚,葉梨卿握住了她的手。
“來我家坐坐,慢慢說好嗎?”
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語氣很平淡,就像是在閑聊天氣一般,仿佛有種能夠安慰人的魔力。這時候楚漣發現葉梨卿正握著她的手,這讓她莫名其妙地臉紅了。
葉梨卿帶著楚漣來到她家裡。楚漣坐在餐桌旁,面對著櫥櫃上擺著的一排套娃。葉梨卿讓她慢慢說,她也慢慢說了,事實上沒什麽可說的。好朋友死了,這是一個需要一些時間去消化的事實,但那時候楚漣看了太多蹩腳的偵探小說,她覺得也許林美麗死得蹊蹺,也許她想再看看林美麗……或者,她只是希望時間能停留在某個節點,像昆蟲在琥珀中永久留存。
葉梨卿打開客廳的燈。吸頂燈光線很暗,她一手托著下巴,認真地聽楚漣說完了這一切。楚漣越說越結巴,直到她開始想要道歉。她想起葉梨卿是如何婉拒那些上門的客人,她不應該對葉梨卿提出同樣的要求。葉梨卿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學生,她並不是能夠通靈的神婆。
但是葉梨卿沒有拒絕她,她只是若有所思,然後望著楚漣,仿佛能夠看透楚漣的內心。
“你想要再見見她?”她問。
楚漣沒有把握地點了點頭。
“今天半夜十二點能起得來嗎?”葉梨卿問,“如果能起得來,十二點來我家找我。”
那時楚漣的父親在外面和朋友合夥做生意,經常會連著好幾個晚上不回家;而母親經常會去麻將館打個通宵,所以楚漣一個人在家過夜也不是稀罕事。至於十二點起來,無非是定個鬧鍾的事,於是她連連點頭。
“不會打擾你爸爸嗎?”楚漣有些擔心地問。
葉梨卿說:“你隻用按時來就行了。”
當時12歲的楚漣應該能夠明白,葉梨卿似乎能夠在某些方面主導,或者是掌控老葉,她的父親。但她沉浸在一種新奇的體驗之中,根本顧不上想那麽多。
事後想來,如果楚漣在午夜十二點爽約,也許之後的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也許葉梨卿會一直在楚漣的記憶中留在那個孤獨的單元素集中,直到被時間蒙塵。
當楚漣十二點準時敲響葉梨卿家的房門時,門立刻就打開了,好像是葉梨卿一直都在門後等待著。葉梨卿家裡客廳的燈亮著,老葉不在家。
“小葉姐姐。”楚漣有些緊張地對葉梨卿打招呼。
“一會兒什麽話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要問,按我說的做,好嗎?”葉梨卿囑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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