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溫宛冰的虎口被她不小心燙了疤。
那道和溫如水類似的燙疤,兜住了何秀英快要散架的精神。
只要把溫宛冰當做溫如水,就可以不用擔憂毫無血緣關系的溫宛冰不會拋下她們,就可以說服自己相信溫宛冰做的每一個決定,就可以減輕自己的愧疚幻想溫如水沒有聽她的話出去見唐朗,幻想她心愛的女兒從未經歷過那些苦難。
從那一天起,溫宛冰順著她的意志扮演起了溫如水,瘦弱的肩膀扛起了那個家。
何秀英伸手過去,從輕輕的觸碰到緩慢地摩挲,感受到溫宛冰的顫抖,何秀英心裡一陣絞痛:“當時一定很疼吧?”
不止是手,心也會很疼。
遲到了六年的關懷,殺傷力一點都沒有減弱。
溫宛冰愣住,被太陽烘得暖暖的情緒登時沉了下去,眼眶泛熱,搖了搖頭,唇瓣動了又動,但是說不出話。
“是不是想問我什麽時候發現的?”何秀英眼裡氤氳起水汽,“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兩個人,怎麽會毫無破綻呢,我又不是真的腦子壞掉餓了。我很早就發現了,我是有想和你聊一聊,但我不知道怎麽開口。”
那時候,何秀英為當時促使自己把溫宛冰當做溫如水的想法而感到慚怍,為毫不在意溫宛冰的感受而於心有愧。她不知道該怎麽像溫宛冰坦白,也無法想象當一切被糾正回來,會朝什麽樣的方向發展。
“然後有一次,和你聊起以前的事情,我說那天是沝沝下的廚,你卻說是小水做的飯。我以為是你弄混了,結果突然想起來,是我自己記岔了。”
“還有一天,我夢見了小水剛出生的時候,小小一個,躺在我的懷裡,咿咿呀呀的。睡醒以後,那種感覺。”何秀英手在胸口處比劃著,“這裡空空的,好像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我真的很怕,很怕小水啊,連媽媽都快要不記得她。”
她開始恐慌,怕當一切都步入正軌,當她不在將小水掛在嘴邊,那些本就不清晰的畫面就不再是記岔,或是某一天突然想起,而是被徹底遺忘。
可她又一次刻意忽略了,溫宛冰也是會難過的,不止溫如水把她當做媽媽。
溫宛冰也是。
何秀英低下眉眼:“對不起啊沝沝,嬸嬸對不起你,對不起。”
她胡亂的用手抹掉臉上的眼淚,可是卻越抹越多,最後她整隻手都捂在了臉上,壓抑的抽噎聲在要緊的牙關裡溢出。
溫宛冰愣在原地,她想象過很多次何秀英想起一切的場景,每一幕裡面都沒有設想過何秀英會和她道歉。不是沒有一丁點的怨念,在最初的幾年,她也會因為遺失的自己而難過,也會因為何秀英的偏袒而怨憤。
可在想到溫如水的逝世,想到縣城老家何秀英一次次把她從雪地裡抱回溫暖的床褥裡。
想到那一年,即便是傍晚,田野拂過的風都帶著春日的暖意,何秀英站在萬家燈火的光暈裡,身後時綿延挺立的峰巒,對她說:“沝沝啊,以後嬸嬸就是你的媽媽,小水姐姐就是你的朋友好不好?”
那一點點的不滿,就會被舊時光裡的溫暖衝刷得了無痕跡。
“你在我心裡,早就不是嬸嬸了。”溫宛冰放下了手裡的杯子,拿出手機,在何秀英垂放下手苦澀地看向她時,遞過手機說,“是媽媽,是我和姐姐的媽媽。”
何秀英哽咽到不能自已,她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眼淚掉下去才看清面前的手機屏幕。
那時一份備忘錄,記錄著有關溫如水的一切。
【姓名:溫如水
生日:7月4日
母親: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何秀英
……】
“有一段時間,我也很怕忘記姐姐,然後君君讓我做了這個備忘錄,我最近能回憶起來的事情很少。”溫宛冰柔聲說,“以後媽媽和我們一起記下姐姐的事好不好?記下來,就不會忘記了。”
何秀英模糊的視線裡,有什麽落了下去,屏幕上有水漬洇開。她抹開水漬,指腹從溫如水的性命、生日、母親三欄上一點一點的摩挲過,而後將手機貼向了心口。她身體都弓起來,手機被她握在手心和心口之間。
備忘錄裡的文字如同時光的河流,緩慢地流淌在身體裡,她好像回到了從前的某一天,抱著小小的溫如水,輕輕地哼唱著搖籃曲。
溫如水小小的手碰觸到她的臉,從咿呀學語叫她“媽媽”,到有一天奶聲奶氣地問:“媽媽,為什麽會給我起名叫溫如水啊,他們說女兒都是潑出去的水,所以我叫溫如水。”
“如水,如水,人是離不開水的。媽媽最喜歡女兒了,媽媽很高興你的出生。媽媽很愛你。”
媽媽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記憶裡,溫如水小小的臉上掛著笑,她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她在歌聲中一點點地長大,她的身影逐漸變透明,何秀英幾乎都要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看見她嘴角上揚的唇瓣闔動著,說著很久之前帶她離開縣城時說的話。
“媽,我們不要在陷在過去的泥潭裡了,我們要大口地呼吸現在的空氣,要幸福快樂地活著。”
她的咽喉被扼住,她眼睜睜看著溫如水如同一面碎裂的鏡子,四分五裂,在火紅的陽光下燃燒成齏粉,風一吹,那些零零碎碎的光點四處飄散,她發了瘋得去撈,踉踉蹌蹌地追著那些爍光,忽然看見那些光點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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