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去四川,他需要一個向導。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吹乾頭髮,顧弦望化了一個淡妝,打開衣櫃,四季舊衣整整齊齊掛放,有樟腦丸的氣味,還有洗衣粉的檸檬香。
她的手從一排肩縫處滑過,停在一套正裝前。
顧弦望披上白色的薄風衣,噴上幾滴香水。
冥府之路。
打開門,高跟鞋踏在階梯磚,足音尤其響,姚錯只是簡單換了套衣服,短發乾得快,他陪師父在客廳,沙發前開著電視,放足球比賽,正踢到常規時間的最後一分鍾,運動戰,世界波,一粒精彩絕倫的進球,比賽最後的絕殺。
解說激昂地歡呼,他們在沉默在抬眼,看見她的裝束。
她看見姚錯愣了一下,然後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
師父很冷靜,淡淡地問:“你要去哪裡?”
陳媽端上最後一碟菜,用圍裙邊擦手,裝傻:“在家裡穿得那麽正式做什麽?你這孩子,快快快,小錯快洗手去,吃飯吧。”
顧弦望慢慢走下樓梯,廳裡菜香四溢,是她熟悉的煙火氣,她不敢細嗅,也不敢逗留。
“師父,我要走了。”
陳媽走過來,一把拽住她的手,她掌心濕滑,有點涼,常年乾活的手都粗糙。
她拖不動,她掙不開。
“陳媽,不用…端我的飯了。”
陳媽執拗地說:“這個點,你能去哪兒?家家都是要吃飯的呀。”
她眼眶倏然一熱,啞聲說:“我不吃飯,我要去找人。”
“找人。”尚如昀轉動輪椅,繞過沙發,遠遠盯著她,“你想找誰?你能找誰?”
“你又能找到誰?”
“你不是三歲孩子了,還打算任性到什麽時候?”
沉默間,顧弦望環視所有人的臉,自她醒來後,每雙眼的眸色都相似,他們看著她,眼底全是憐惜,憐她丟了魂,又惜她偷回一條命。
她收回手,輕聲說:“我不知道,師父,我不知道我能找到誰。許多事,我記不得了,我只知道有些人留在那裡,沒有人找,沒有人提,而我的命,是用那些命換來的。”
“我做不到裝作所有事都沒有發生過,我在親友環繞下肆意歡樂,有人在無光之地斷絕聲息,不該是這樣的。”
姚錯站起來說:“弦望,如果你真的放心不下,我們報警行不行?讓警察去,讓有本事的人去,為什麽非得是你啊,你、你不必為了愧疚做到這一步。”
愧疚嗎?她不知道。
自她轉醒一切皆如常,可見抹去的那段時光多麽短暫,但是有些人來過,見過,消磨過,在她的靈魂裡留下了些什麽,她不確定那是什麽,可那是改變她的東西,讓她決然,讓她忤逆,讓她違背本能,去做不可理喻的事情。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尚如昀咄咄地問,“找?呵,荒唐。”
“莫說是你,那地界,那些鬼,我無能為力,走鼠也無能為力,那是必須封存之所!那就是不可見光之地!你即便去了,也只是白白再將性命扔了。”
“人世間本來就沒有公平,是生是死,都是個人命數,你現在此處,就不是天意了麽?你的命又何止是那些人換來的?這是什麽廉價之物,讓你如此棄如敝履?”
“我很清醒,師父。”顧弦望微微闔眸,低聲說,“我只是還未盡力。”
她苦笑一聲,認真而輕緩地說:“師父,人活一世,所圖不過幾個瞬息。我所失去的那些,就像一方漆黑的大洞,在我的靈魂裡,那個洞就這樣存在著,這上面,原本是什麽呢?是一棵樹,是一叢花,是一捧沙,我的余生都將這樣猜測下去,停留在這個洞前,往後再美的景,再好的人生,都與我沒有關系了。”
“我太了解我自己了。”她說,“我會永遠守在這個洞邊,永遠猜測下去,直到某個瞬間我想起這一切,但那個時候,我也已經失去了再描摹它的資格。”
四季永遠有姹紫嫣紅的花事,流年永遠有煙火美滿的人家,繁燈之下無新事,日光晴暖,雪過無痕,只是有人在山巔滿身星辰,有人在溝壑固守空門。
千山萬水處,一問一無聲。
她接受不了這樣的余生,因為一件無可挽回的事,所有美好盡成樊籠。
“我只是一個,普通、無能、軟弱的人,擔不住戲文裡頂天立地的風骨,我只能誠惶誠恐,狼狽掙扎,追到力竭處,求一個無愧於心。”
“好。”尚如昀冷笑一聲,“好好好……”
“好一個無愧於心。”
“你大了,人生是你的,命也是你的,我這寒宅破落戶,困得住你一時,困不住你一世。”
“顧弦望,你今日若從這個門出去,往後生死自負,再不必進得此門來!”
“老爺!”
“師、師父……”
恩斷義絕,逐出門戶,顧弦望怔了怔。
耳畔有許多聲音在叫她,所有聲音都渺遠,她隻想到自己三拜九叩,六禮描紅,一杯茶,一杯酒,敬師如父,到今天都還未償還,而此後斑衣戲彩,祝歲百年,卻都與她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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