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弦望掙出個笑:“師父,能同我說說你們麽?”
尚如昀手一頓,“上一回,與你說到哪兒了?”
她思緒混亂,隻記得:“您說,她很好。”
“是,她很好。”尚如昀笑了聲,眼中盡是少年般的神采,好像從這三字開始,總有數不盡的事可說。
“知道麽?她這人,年輕時便想著打遍天下無敵手,為此得罪了不少人,落下不少口舌,後來啊,許是因為理念不合,她與楊家大吵一架,而後便承下得那鱉珠的名頭,從此脫離憋寶楊氏之名。”
“脫離氏族門派,在江湖裡是件頂天大的事,她與你一樣,是個認準了便不管不顧的性子,當時我尚在天津衛,在津京兩地算是小有名望,我與她通信多年,卻沒想過她會孤身一人來天津投奔我。”
他頓了頓,搖頭:“或許,也並非沒想過,只是那時我不願面對,直到她人出現在戲團外,我才端出副無奈萬狀的架子,好似迫於形勢才不得不收留她。”
“其實那時,我很高興。”他低下頭,苦笑:“但戲團是個什麽地方?舊時戲子總是低人一等,說得好聽,捧你為角兒,我雖有聲望,亦在江湖有一席之地,但人言可畏,團中爺們老少無數雙眼睛無數張嘴。”
“可楊柳不怕,她真的很好,做什麽都能頂尖,習武如此,學戲亦然,她演的刀馬旦,比你可強得不止一星半點。”
“那些日子,我與她日日相對,逛廟會,下館子,初春賞花,隆冬看雪,一天天就這樣過,即便如此,我們依舊會寫信,其實我倆人真正面對面時反而話少,但寫起信卻下筆萬言,聊不盡似的。”
“我們說過、寫過那麽多話,卻沒一句提過將來。”
“直到有一日,桃花樹下,她忽然問我,可願與她共種一棵樹,待十年後再一同看花。”
尚如昀的笑意終於消失,眼中被火色熏出些許血絲,“我知道她是什麽意思,所以我什麽也沒回答。”
“我年長她…十七歲,十七歲。”
他闔上眼,苦笑搖頭:“有時沒有答案,就是答案本身,聰慧如她,當時便懂了。”
“後來楊柳沒有再提過這件事,只是將楊家的文籍盡數教給我,我學會了,她就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封信也沒有留。”
“我沒有去找她。”
他盯看著虛空,將最後的信紙放進火中,又重複:“我沒有去找她。”
這一刹那,顧弦望突然就什麽都懂了。
所以在這裡的只有一方空墓,所以墓上的碑只能刻著故人,非妻非友,只是故人,他這一生等到白頭,卻不能說情,不敢言愛,天光之下,他示之有愧。
人心所念,至到極處,愛之一字便如易碎琉璃,不敢輕易宣之於口,只能呵護,只能深藏。
許久之後,尚如昀轉過頭,認真瞧著她:“望兒,人這一生眼看著好似很長,但每一日其實都是僥幸,許多事師父不懂,不懂也無妨,你自去走想走的路,大膽往前走,不要愧,不要悔。”
…
叮鈴——
銅鈴輕響,CC回過頭:“歡迎——”
“欸,是你啊。”
這幾日假期,紅館的生意不錯,一樓有不少遊客轉看,顧弦望笑笑,朝樓梯一揚下巴:“她在麽?”
“在呢。”CC忙著招呼客人,“你們約好了的嘛,她等你呢,去吧去吧。”
她點頭,視線還落在角落,有個學生樣的小姑娘站在龍黎那副畫前,注目凝神,看了許久,可惜最後又掃過價簽,明顯一縮脖子,趕緊移步。
顧弦望彎了彎眼角,朝二樓走。
還是茶室,上頭的布置與她之前來略有不同,原本放在樓下的照片被挪了上來,掛在屋子裡,正對著主座,抬眼就能瞧見,桔梗的茶泡到第二輪,正是最好的時候。
“你倒是會挑時間。”她輕哂。
顧弦望調笑:“大把頭,討壺茶喝罷了,何必那麽苛刻?”
桔梗挑眉:“怎麽,尚九爺沒教過你,約人需得守時?”
“對不住。”她坐下,儼然喝酒,“自罰一杯。”
嘖嘖嘖,好好一個姑娘,跟著龍黎廝混,如今江湖氣變得那麽足。
桔梗給她添滿,伸手從邊上取出一遝文件,遞到她眼前桌面上,末了又扔了張銀行卡,“裡頭是六十萬,龍黎的貨也不是那麽好銷的,其余的先記帳。”
她說完,又似笑非笑地問:“密碼你知道吧?”
顧弦望自然知道,那混蛋留下信,信裡除了畫便是卡,卡後明晃晃寫著密碼。
“不勞費心。”她拈著卡片在指尖一轉,“先前托你給那老人家匯錢,有著落了麽?”
桔梗說:“哼,就一個名字,可是費我頓好找。”
“你這人情,東欠欠,西欠欠,看樣,莫不是不準備還了罷?”
顧弦望翻看著資料,灑落道:“豈敢。”
桔梗沉默片刻,看著紙背:“事到如今,你還翻查這些舊事做甚?”
顧弦望快速瀏覽過貴州秦嶺的調查資料,最後視線落在那劉姓教授的事故報告上,她啜了口茶,思忖許久才將手中的紙頁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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