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群山近眼,陵園牌樓出現在車窗外。
尚如昀下了車,從後備箱取出一瓶花,等她跟上,漫不經心地問:“身子好些了?”
下過雪,地滑難走,尚如昀身上的舊傷雖然恢復得不錯,但還是落下病根,體力不比以前,走路吃勁,偶爾也會發跛,顧弦望緊趕兩步,猶豫片刻,還是攙住他,從他手裡接過花瓶端著。
“我沒事,師父慢點走。”
氣氛有些怪,這還是他們從北京不歡而散後第一次正經對話,轉眼就過了三個月。
“我昨兒就到了。”尚如昀說,“你們那場子,演得還行。”
他想了想,補充:“你的戲,較以往更添神采,不錯。”
顧弦望抿了抿唇:“其實,昨晚聚餐,師弟師妹也都想見您。”
“呵,”他笑了聲,“少唬老頭子,你們年輕人的局,我去了也是掃興。”
顧弦望重說:“是我想見您。”
尚如昀沉默片刻,又問:“讓你來便來,也不打聽打聽是去哪兒?”
“師父想去哪,弦望便陪到哪。”
他瞥她一眼:“陪到幾時?”
顧弦望噤了聲。
尚如昀沒再追問,指了條道,往一排排墓碑深處走。
“今兒沒別的事,就是想帶你來見個人。”
她其實猜到了,看到花的第一時間便猜到了,隆冬深寒,罕有地方會開桃花,樹上的花終究不同蓬中的花,沒有人會逆時去栽培,只有人會逆時去尋找。
記憶中家院後戲團裡都栽著不少桃樹,她一直以為,是師父喜歡桃花。
半晌,尚如昀問:“聽說,你們已經譯出了那巫族天書上的字文?”
自四川那一面後,尚如昀與顧瑾年未再見過,他也從不打聽此人消息,她與顧瑾年翻譯巫族天書的事,只有葉蟬和桔梗知情,想必是走鼠那頭給的消息。
顧弦望沒有隱瞞:“是,已經翻譯得差不多了。”
尚如昀遙遙望著雪地盡頭的松:“余後的假,你請得…夠長的。”
“我……”
我字未盡,他已經停了步,在雪地中央,山丘視野最好的一處。
顧弦望側目,見覆雪的碑身上雕琢著幾個字,那字有鋒有棱,唯有親手鑿刻才有這樣的風骨。
故人楊柳之墓。
一時間她抱著花瓶啞然無聲,而尚如昀卻已然習以為常地掃起雪來。
師父慣是愛潔,替她拂雪,卻隻用衣袖,這座墓並無塵灰,雪是新的,雪下的舊花束亦未乾結,他掃盡了積雪,而後便坐在隔壁那座墓的石台上,“你也坐罷。”
這、豈非大不敬?
顧弦望小心翼翼往師父坐處瞥,卻見隔壁的碑上尚未刻字,原是先賣出去的空墓。
尚如昀一眼就知她心思,嗤笑聲:“怕甚?這終究是我的位子。”
顧弦望怔然,心頭不是滋味,卻又無從言說,隻好先放下花瓶,蹲身問:“這裡面葬的……”
“沒什麽,”尚如昀淡道,“一些舊物。”
“這地界算是我的私藏,叫人知曉怕是貽笑大方,不過荒唐歸荒唐,人老了也有老的好處,便是無需再忌諱人言,聽不順耳的,自罵回去,也就罷了。”
“今日帶你來,是知道你要遠行,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總是要飛,飛之前,再看看故地,故人,也免得心裡頭牽掛。”
單只聽到這,顧弦望就已經抑不住眼眶發酸,喉頭微哽間,尚如昀也不看她,隻瞧著墓碑,兀自說:“你與那女子的事,我大致也都了然。”
“照常理說,兩個女子相戀應屬不倫,是為世人所不容不恥,雖說時代不一樣了,但你看看周遭,能知者、能不言者,又有幾人?”
他歎了口氣:“我到底只是你的師父,不是你的父親,這件事僅我一人尚不能為你做主,這些日子我百般回憶,仍是不知究竟哪一步出了差錯。”
“呵呵,不過真要說起來,你這丫頭打小就是個主意大的,小小一團人,裝得倒是乖巧服順,實際呢?那眼裡都是火,你不願往西,就是打折了十根戒棍你也不會走。”
“這一點,不能全怪我罷?”他笑了聲,覷著碑上的字,“女兒隨娘,你自己的姑娘,與你十成十的像,她要走的路,我攔不住,也攔不得。”
顧弦望心頭一顫,垂頭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是我有愧。”
尚如昀擺手:“人生在世,誰能無愧?”
他從提包中取出百余封信件,散在手邊,而後慢悠悠從口袋裡掏出火機,點燃信封一角,放進火盆:“你的事,我詳詳細細都寫在信裡了,這事太大,我得同她好好說。”
他慢慢地說,一點點地添:“不過楊柳這人也不是個頑固不化的老古董,多等些時日,她自己也就想通了,我們呐,都吃過世俗的苦,有些話當時不說不做,一輩子也就掠過去了。”
“她懂的,你別怕。”
橙紅的火光在雪色中飛卷,一張張或新或舊的信紙化為灰燼,煙氣灼人,顧弦望無端落下一滴淚來,片刻驚覺,她慌忙扭頭擦去。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