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黎問:如何就要死了?他們自己要死的麽?
巫羅說:他們命有大限,不可逾越。
何為大限?便是不得不死麽?
神族卻無這樣的規矩,天神壽數綿長,眨眼便是百年,即便是人神,也近千年不朽,正因神體堅頑,那些人神才好戰鬥勇,神只有被另一個神殺死,又或活得太久,將心智消磨近散,不論如何,他們終是要到死門前完成神隕。
這兩道門,就是輪回。
但神有百態,長生亦有不同的變幻。
龍黎又問:那夫遊一族暮生朝死,也是大限所致麽?
巫羅沉默許久,隻說:天機不可泄。
巫羅是愈發消沉下去,她看得出來。
神門司命,一族的重擔都壓在神荼肩上,巫王身貴,卻又高處不勝寒。
她們都沒得選,她們本就是被天意所選擇,神荼的繼任者天生誕出於巫王繭,時機總是微妙,據說每代巫王行將衰微之時,扶桑樹就會結出新的巫王繭來,巫羅即位不過三百年,她卻已然誕世一百年了。
這是巫族史上從未有過的事。
扶桑樹逐漸枯朽,金烏再無鳴啼,她大抵可以想見,無人期許的神,是如何為空洞的生門所消磨。
世事已變,她們卻一無所知,便如那鬱壘,她少時尚未明事,不懂為何他敢逾越門神之界,所謂天機不可泄,說到底,是巫羅自己不敢面對。
上天令巫族長生,又令夫遊族暮生朝死,令巫族興盛神脈,令夫遊族百代如一,說白了,不過是生為朝日,死為暮盡,夫遊族見證神隕,本就消磨心智,故而才有向死而生的長生者存在。
她有時,也很向往鬱壘的宿命。
一人便是一族,永不孤寂,逐日死生,不問昨日塵緣,百苦盡忘,亦是浮屠。
有何不好呢?為何偏要竊了神血,逆天改命,如今竊得了長生血脈,卻又不知何為,每日纏著巫羅,又能問出個什麽是非?
神,亦非全知全能啊。
…
落葉了。
長生殿火光衝天,龍黎在山坡上瞥見扶桑樹萬葉飄零。
卝麓上空回蕩著綿久不絕的銅鍾聲,她的心口倏然收緊。
族臣四散,慌促奔走,祀令穿過人群,撲到她的面前。
“舊王隕落,請新主即刻登位!”
龍黎微怔:“巫羅死了?如何死的?”
祀令面不露悲,毅然道:“舊王乃自刎而隕。”
“鬱壘,叛族了!”
叛族?緣何叛族?神門在此,他又能到哪裡去?又能做什麽?
龍黎不解:“我當如何?”
祀令道:“懇請新王再入巫王繭,得神血印刻,即位神荼。”
“但巫王繭仍在長生殿中。”
祀令道:“我已令人取來,新王請先移步弱水。”
扶桑樹下弱水池,萬裡一彎,深不見底,“而後呢?”
祀令不言。
鬱壘叛族,死門無人繼守,自古以來生死二門相倚而存,死門不應,生門不開,而鬱壘千古僅夫遊一人司職,他若走了,生門便也再無重啟之日,她這個神荼便是即位,也只是空職。
何況如今扶桑樹死,巫族血脈再無延續,今日根本不是舊王隕落,而是巫族絕代。
“祀令!不好了!”
“何事慌張?”
“鬱、鬱壘,在弱水池中滴了毒血。”
“什麽?那舊王的繭——”
“舊王繭衣已碎,再不能入弱水進輪回殿。”
龍黎皺眉:“何為輪回殿?”
神族不是沒有輪回麽?
祀令咬牙:“即便是鬱壘,私自染指繭衣,也抵不過禁婆骨纏身!”
無暇解釋了,她下令道:“快,為龍船張帆,護巫王進陰渦避險!”
“什麽?”
侍者應道:“但巫王繭與悅神劍均不在我等手中。”
祀令遠眺道:“無妨,巫影自會想轍,護聖物離島。而今危亡之際,小節不拘。”
“請巫王容量,暫入吾繭一避。”
龍黎微怔,巫族人生來僅有一隻女媧繭,生死從一,若不入繭,便是魂不歸鄉,非王之人,不可擅動他人繭衣,她若用了祀令的繭,那祀令……
“不可,吾為新主,自與巫族同亡。”
祀令與侍者齊齊下跪,懇求道:“巫王不隕,神血不滅,扶桑萬古,自有重開之日,仆下懇請巫王入繭,待到王主蘇醒之日,便是卝麓重開之時!”
…
狂風驟雨,黑海翻潮,無形邊界兩端,一面平靜,一面洶湧。
陰渦迷霧混沌漂移,在灰霧的邊界之中,突然撕開一道裂口,一艘漁船長驅直入,帶進了翻湧的風暴潮。
龍船震蕩起來,甲板發出吱吖的木哀聲,不多時,船舷似與異物相撞,砰然間搖晃,她隱約聽見有什麽人擲上鉤鎖,鐵鏈嘩啦直響,不多時,足音落在她的船上,既慌促,又迷茫。
兩個人,古怪的話音,她聽不懂的話音,一男一女,似在爭執些什麽。
風浪聲淹沒一切,她還從未感受過如此大的浪潮,顛簸得人神思混亂。
甲板上的腳步聲在周遭徘徊,而後木階微動,顫巍巍地向往下,塵灰與鞋底碾絞,跨步,落地,在狹長的木廊,有人在翻動,撩起陳舊的華簾,上層湧入的海水將艙室的木板浸泡,踩動時有獨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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