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靠近,推開了她的門。
又是陌生的說話聲,聒噪,讓人煩悶,令她無端想起曾經見過的人。
哐當一聲,她的玉棺被撬開了棺板,濕氣透過繭衣,一點點傳遞到她的身上,很奇怪的感覺,似夢似醒,她依稀記得一片火光。
昏沉的黑暗裡,忽地刺入刀尖,冷寒的光撕開一線,她還睜不開眼,像是在噩夢中無端為人驚擾,渾身都蔓延著冷意,很難受,很痛苦。
聲音更亂了,然後是手,有人的手碰到了她的繭衣。
女媧繭絲絲如針,天然護衛著巫族的尊嚴,誰若染指,誰便是瀆神,為了懲戒覬覦神明者,扶桑樹自會為其降下惡咒。
染上禁婆骨,即便不死,也會終身為巫族禦使所追殺,王命至上,她的職責,就是護衛巫族的邊界。
龍黎緩慢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一個冷冽,一個愕然。
她伸手扼住女子的咽喉,起身,跨出木棺,又將男人一並拖上了甲板。
可惜悅神劍不在她手中,審判無從見證,她是巫族新王,這是首次履命。
轟鳴雷電踞如蛟龍,狂浪顛湧,黑海一望無際。
男人脆弱不堪,隻一甩手,便暈了過去。
她盯看這眼前的女人,覺得她的面目與自己記憶中隱約的人影俱不相似,她沒有華服,沒有冕冠,見王不拜,逢神不虔。
女人的眼神獨特而令人著趣,遺世獨立,有一絲與她相仿的清寒,更多的,則是野獸樣的光,不,像母獸,母獸是不同的,狠辣,頑執,是不擇手段守護幼崽的瘋狂。
幼崽?龍黎微微蹙眉。
遲疑了一瞬,她用左掌輕貼住女人平坦的肚腹。
咚咚,咚咚,咚咚……
很微弱的,又極為堅韌,那是另一條生命的心跳聲。
龍黎說:“你活不了了。”
女人死死扣住她的脈門,似要以命相搏。
她想了想,還是松開了手,“禁咒入體,你的孩子也一樣會得到標記。”
女人退後幾步,護住自己的下腹。
還在尋兵器麽?這女子,當真不馴。
龍黎瞧著她,既是探尋,又似審視——人族,以自己的身體為繭,孕育新生,如此狹小的肚腹,如何能誕出新子?若是剖開肉身,這樣渺小的種族,焉能活命?
即便以命換命,也要繁衍,也要護緊腹中的胎兒麽?
龍黎緩慢走近,她一面走,女人一面退,至到盡處,海水潑湧,澆淋得女人滿身滿臉,狼狽不堪。
你要死了,你卻對此一無所知。
不知為何,她心中驀然現出一絲惻隱。
聽聞歷代巫王,都會倚坐在扶桑樹枝上,傾聽遙遠的聲音,她們說,那是頌願聲。
她們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傾聽罷了。
“罷了。”龍黎輕歎,“吾命千年,延你一瞬又有何妨?”
她猝然伸手,將女人捏暈過去,於指尖輕輕一擠,滴落三滴神血在她口中。
“巫族之威不容褻瀆,世間禁咒無解,賜汝神血,以延時歲,你已注定不得長命,便望你腹中胎兒能得片刻歡愉。”
“來日,吾自去取其性命。”
她將二人下放回漁船,松解鉤鎖,任由其隨浪飄出陰渦。
龍黎轉過身,倏覺意識昏沉,神血牽魂,是她命之所系,不能再浪費了。
她緩步邁入船艙,心臟卻猛然震痛,腳步踉蹌間,她翻滾下階,木梯發出砰砰的巨響,龍黎虛弱扶倚,神智已全然混亂。
空氣——陰渦外的空氣變了,她壓住喉頸,頻頻喘息,眼前光斑片片,幾次站起,又幾次撲倒,女媧繭被破,她強行蘇醒本就虛弱,滴出神血是個極大的錯誤,她的身體無法適應這種新的環境,力量迅速流逝,帶走了她的神識。
她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艙室,在意識消逝的最後一刻,她喚醒了護衛龍船的髓蜂。
陰渦未閉,航向…已經亂了。
…
巫離,殺了她。
巫離…殺了她。
巫離!殺了她!
巫王司命,戍衛天威,你對得起手中的悅神劍麽?
巫離——巫離、巫離、巫離……
好吵。好痛。
面目飛速流轉,或顰、或笑、或嗔、或哀、或怒,滿眼都是自己的臉——顧弦望的臉——幼年的她,成年的她,她的正臉,她的側臉,她昂首時,她垂眸時,她蜷縮時,她仰躺時,她不安時,她不舍時,一幀幀,一畫畫,像是沒有盡頭的膠卷,像是場放到海枯石爛的長片。
火色穹隆中,一條線,一道人影,視線長久凝固,定格她消失於微光洞口的發影。
雜亂柴屋裡,輕聲念,指尖微涼,眼睫顫動光影模糊,她猶豫許久不願睜眼。
打馬南山下,秋草連天遠,霞光如潑,一眼萬頃,目光中那條山道那麽近,她無數次攥緊馬繩,想逃走。
真抱歉啊,我本該隱忍,本該不觸碰,但是弦望,記住我吧,如果這一夜,你能記住我,漫長生命裡,我便算來過。
不安,恐懼,惶惑——但漫天星辰如海,那是比我更長久的光,若我只能陪你短暫一程,是否也能照亮些許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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