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是有點害怕的。
她從未與旁人說過,曾經在很小的時候,就是寄居在楊家的那些難熬的日子裡, 她曾經有過一條小狗, 小狗是米白色的, 沒有品種,只有幾個月大,腿很短, 蹦不上台階, 走起路來一搖三晃,不知道從哪裡來的, 孤身一個,沒有媽媽庇佑, 那時的天氣多冷啊, 閩南的山區在冬天是會下雪的, 她本不想管, 但那小狗每日都來,窩在她的門口, 纏著她的腳,夜裡開門便見它蜷縮起來瑟瑟發抖,她實在不忍心,從此與它分了屋子,分了吃食,分了感情。
小狗的愛是純粹的,認定誰就是誰,即便你是個寄人籬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它不求你保護,只是想跟著你,有小狗相伴的時光,讓那段歲月沒有那麽難熬,她隻記得自己反覆發燒,那種燒很古怪,乍冷乍熱,而且令全身都像粉碎了那樣疼,那幾乎是一種瀕臨人體極限的疼法,如果你有一把刀,會毫不遲疑地往身上割,不惜借此來分散的一種疼痛。
這樣的疼痛從她記事起就一直伴隨著,現在想來也許那就是從娘胎裡帶出禁婆骨後對她身體的影響,但她當時並不知道,只是覺得難熬,人間的時歲那麽長,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但還好,她還有小狗。不洗澡的時候,小狗的毛有時候是一縷縷的,髒兮兮的,摸著有些扎手,要用指腹輕輕拈開,然後一點點揉順,這樣的動作比用刀割更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尤其是小狗舔舐她的手的時候,一點點溫熱,很軟,有些癢,她就不那麽疼了。
這樣的時光很短暫,或者只有十天?二十天?她記不清了。
雨水來得猝不及防,在一次乍寒的深夜,她燒得不省人事,獨自輾轉到凌晨,清醒時屋子裡只有她自己,門開了條縫,風雨都往裡吹,她甚至沒顧上穿鞋披衣,隱隱覺得不安,一路冒雨找出去,就好像冥冥中有天指引,這麽大的雨,這麽黑的天,她胡亂地找,竟真的令她在林邊的溝渠裡發現了已經冷掉的小狗。
世界上所有的動物,不論是人還是小狗,只要死了,很快就會從柔軟的東西,變得僵硬,維持著死前的姿態,小狗側躺著,四肢很服順,就像睡著了,它的脖子上有血跡,但在米白色的、髒兮兮的短毛的遮掩下,傷口是看不清明的,剩下的只有一截斷了的塑料紅繩,這是它的項圈,是他們相關的所有證據。
是人為,還是獸襲,她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迄今為止,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一條失去母親庇佑的小狗,其實未必會在那麽小的時候死去,野獸的生命力是很強悍的,如果它不信任人的話。
那是她記憶裡,最後一次為自己失去了什麽而痛哭流涕,最後一次。
所以她非常清楚自己之於所有人而言是一種怎樣天大的麻煩,她能接受所有的抗拒、厭惡,甚至是習慣於這些反應的出現,她已經自虐到了近乎於依賴那些惡意的嫌惡,以此理所當然地將自己劃歸於煙塵之外,惡咒在她的生命裡,這始終都是一件’我的‘事,是我的懲罰,是我的罪責,是我的牢籠,她無時無刻不清晰地耳聞著自己身上的鐐銬嘩啦嘩啦響。
一如在五大道的那一夜,當龍黎否認知曉禁婆骨其事的時候,她其實反而松了口氣,她想與她在一起,冬季、春季,盡她所能,她不敢奢求更多了,多一分一秒都好,她當然甘願為此付出所有,她其實打定主意要竭力破解自己身上的禁婆骨,但如果不行,那起碼在她徹底變異以前,她要為龍黎打破困局。
她根本還不明白感情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只是懵懂地感受到了一種連接,她從不願牽連誰,不願再成為誰的負累,如果這個話題如她所習慣的那般沉重地展開,她一定會嚴詞拒絕’為我而做‘這種想法,但龍黎說得太自然了,就好像她在酒樓前降下車窗誘她上車時做的那樣,她近乎於輕巧地、習以為常地脫口而出,仿佛這件事天然該是’我們‘的事,是你的一切都與我相關。
她就像是阿克琉斯,早早便從命運女神那裡得知了自己的戰死的終局,於是終其一生都在用天火自淬,燒去了自己凡人的所有部分,變得刀槍不入,變得百毒不侵,但尚如昀的存在護住了她的心,饒是鎧甲堅硬,仍教意外之人擊中了腳踵,那人隻用了我們一詞,便輕易地粉碎了過往的重重壁障。
神話結束了,從此以後,我們都將成為膽戰心驚的凡人,她只是伸手輕輕一拉,她也只是這麽稍一踉蹌,天塹乍滅,紅塵眼前。
遺世獨立是少數派的謊言,原來隻多一個人、一個,她們便成浩蕩千軍,足以重新擁抱世界。
人間很好,我們有權利一起去看一看,不是麽?
…
“別擔心。”龍黎負起背包,淡然道,“我們會找到辦法的。”
她隔著衣料,重新將青銅劍放進背包裡,又瞧了瞧顧弦望的神色,逗她:“怕累麽?這麽委屈。”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