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護的家屬往往是無可奈何的。
看他戴上寬大的帽子蒙上口罩蜷縮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也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守在一旁乾看著。
下午結束後租個輪椅推他回租房,還是無法想象,他之前是怎麽一個人堅持過前幾次的化療的?
回去後丁川崎繼續躺在床上昏睡,常山做飯得關緊廚房的門,吃飯得去陽台。
他不得不吃點什麽時,最多能吃下一小瓣削皮的蘋果。
化療期間是不敢洗澡的,唯恐白細胞下降免疫力不足,屆時哪怕是一個小感冒都有可能要命。
常山接了熱水為他擦洗身體,敷去臂彎裡針管扎過後化不開的淤青。
凌晨他偶爾會醒來,胸腔鈍痛呼吸不暢,只能坐起來趴在床桌上緩解,被常山哄著喂下一些止疼藥後,就抓著常山的手不放。
抓得很緊,五指延伸成根系,要扎進土壤一樣深深扎進常山的手心。
常山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哪怕他們同處一間臥室,哪怕丁川崎就在眼前,哪怕他的指甲嵌進手心還有一點疼。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常山依然開始想念他。
這樣苦長的日子要持續五天,一天比一天難捱。到最後一天,沒力氣張口說話的丁川崎也還是慘兮兮地央求常山,說要不最後一天不去了,感覺自己真的會死。
常山不知道這樣做可不可以,會不會對治療效果產生影響,但當他真的開始猶豫時,丁川崎又咧嘴笑起來,說還是算了,再堅持堅持,他要好好配合醫生的治療方案,爭取達到最佳的治療效果。
他不是真的想要常山拯救自己,只是欣賞常山為他苦惱心疼的樣子。
然而又見不得他皺眉,要用冰涼的、因過於纖瘦而骨感如錐子的指尖去揉他的眉心。
化療結束就要預約兩三千一針的長效升白針,如果後續血小板下降,還要打七八百一針、一打就是六七針甚至十幾針的升血小板的針。
他的右手插著picc,左手臂彎處要承受抽血化驗和各種靜脈注射的扎針,針眼密集已經形成小小的硬繭,在那條細白的胳膊上很是扎眼。
常山錯過了他剛剛接受診斷時痛苦的心理折磨,只看到他樂觀坦然的一面。
化療結束後第三天,他恢復如常,挽著常山的胳膊和他打商量,說要去拍遺照,問他衣櫃裡的假發哪頂最好看。
常山的鼻腔很不舒服,像塞了一根燃燒的檸檬樹根,又酸又熱又不通氣。他強作鎮定,為丁川崎挑選那頂曾在意大利亞平寧山脈的暖陽下熠熠閃光的栗色卷毛。
接著聯系小劉,就在工作室的布景裡為他們拍照。
常山穿西裝打領帶,丁川崎捧著一束白玫瑰,在鏡頭前親昵地貼近他的肩膀,發自內心燦爛一笑,甚至笑出聲來。
作為一名攝影工作者,常山曾經構想過無數次自己和愛人的婚紗照。
像這樣的太過普通正規了,他本來是不屑一顧的,但真正看到電腦屏幕上放大的底片時,又覺得這樣就很好,省去那套花裡胡哨的,兩個人好像已經是相愛多年的老夫老妻了。
丁川崎還開玩笑,說以後有機會再回意大利旅拍,就請小劉當攝影師,羅馬許願池許的願他還沒有還。
他的遺照是常山親手拍的。丁川崎化了一個很淡的妝,精心打扮,要求常山把他P得好看一點。
拍攝完他們請小劉吃飯,兩個人一起去超市采購,一起做飯。
飯後在家裡舉辦一場僅對常山和小劉開放的小型畫展,他介紹牆壁上的《山》其實是常山的山,滔滔不絕的綠意是他蓬勃的生命力和旺盛的愛意。
如果覺得這幅畫有某個時刻在流動,那就是“山”的年輪又多一圈,綠意跟著再生長一點。
在某個尋常但擁有美麗晚霞傍晚,跟著常山去看完電影吃完大餐並且收到他送的戒指後,丁川崎決定要簽署遺體捐獻書,為人類醫學做貢獻。
常山在他簽字的那一天見到他的父母。
非常體面的兩個中年人,風塵仆仆地趕過來待了一小會兒,對常山的態度生分而友好,言行舉止沒有哪一處是不得體的,看著丁川崎簽上名字時低著頭用手帕抹眼淚,很快接了工作上的電話又依依不舍地離去。
像這樣安穩平和地度過一周,某一天晚上,凌晨兩點,丁川崎再度從疼痛中醒來。
這回他痛哭,抱著常山不撒手,吃完藥不疼了也還在哭,說本來已經做好準備了,現在真的有點舍不得。
牆壁上的畫忽然泥濘起來,像被雨打濕的綠野,再定睛看去時,山還是山。
丁川崎的哭聲壓抑而悲哀,肩膀不斷抖,眼淚一直流。
常山緊緊擁抱他,感受他抽動的呼吸和彌漫的委屈。
他的床頭櫃上擺著一束紙折的玫瑰,用假花的塑料枝葉一朵朵捧起來,包上精致的牛皮紙,草繩扎上蝴蝶結。
“教我折玫瑰吧,”常山輕聲問他,“好不好?”
他一邊抽噎著答應,一邊轉身從抽屜裡拿出那本曾帶去過意大利的方形速寫本。
小心沿著書脊撕下兩張,遞給常山一張。
這才發現畫著常山的圖像下面的文字並不是他的署名,是意大利語“Ti amo”。
在托斯卡納送給常山的那一朵裡估計也有,不過常山沒拆開來看過,一直沒能發覺。
好像生活中處處都是他綠意蔓延過的痕跡,但是微末又小心翼翼。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