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韓博心想。
“從小駙馬就告訴我,公主為了懷上我,喝了很多苦藥,生產的時候疼了一天一夜,讓我不要總惹公主生氣,所以除了公主,別的長輩都管不住我。”江衝也不知道自己語無倫次地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做什麽,他只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他同韓博回憶起幼時在父母的庇護下惹是生非,回憶駙馬把他舉過頭頂騎大馬,回憶公主從宮裡回來不開心的時候父子二人輪番上陣逗公主開心,回憶自己被駙馬欺負了,公主偷偷告訴他駙馬還有個“小明珠”的小名……
回憶著,回憶著,就不可避免地觸及到江蕙的出生。
“小星出生那晚,我就住在偏殿,公主不喜歡用內侍,整個寢宮除了我,其余全是十來歲的宮女,火勢從前殿燒起來的時候,公主受了驚嚇,我……我抱不動她。”
江衝說這話的時候,雙手十根手指緊緊地絞在一起,直到被韓博溫柔又不失強勢地分開握住,他才驚覺自己竟然在發抖。
“慢慢說,不著急。”韓博讓給他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讓他靠著。
“我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挪到後殿耳房,可火勢越燒越旺,最後只能挪到院子裡。我妹妹,就是在院子裡出生的。”
生下來的那一刻,被熊熊燃燒著的烈火包裹的寢殿轟然倒塌,震耳欲聾的響聲蓋住了微弱的嬰啼聲。
初生的嬰兒仿佛已經預見了她未來孤苦無依的人生,她被禁錮在一個不舒服的臂彎裡,哭得悲傷極了,而她所渴望的那個懷抱正在漸漸失去溫度。
漆黑的夜空被大火暈染成了瑰麗的胭脂色,濃煙滾滾而起,一座座精美的彩燈、一片片珍貴的紙畫在火舌的舔舐下化為灰燼。
江衝試圖讓自己脫離當時的情境,卻又無法避免地、一遍又一遍地沉湎其中。
大概只要還活著,只要還有一息尚存,這就是他永遠掙不開的束縛。
這場糾纏了兩世的夢魘,其實從未消散過。
也許是三舅第二次下的藥劑量重了些,他甚至連那大半年是怎麽過來的都有些恍惚了,隻記得突然有一天,駙馬將他叫到跟前溫言叮囑他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妹妹,並第一次伸手抱了抱已經開始咿呀學語的小女兒。
他看著駙馬拖著沉重的病軀,穿上並不合身的盔甲,跨上戰馬,最後一次回頭,最後一次微笑,然後毅然決然地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恨嗎?
自然是恨的。
他恨自己無能抱不動懷著身孕的公主,恨駙馬偏偏在公主即將臨盆之際離京,更恨那些所有參與了害死公主的人。
從行宮火起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被割裂了,身體還在成長,靈魂卻永遠停留在十一歲那年深冬時節的初雪之夜。
“你知道麽,其實有一個人,他的痛苦甚至不亞於駙馬和我。”說到這裡,江衝臉上浮現出一點諷刺的笑,眼底冰冷。
韓博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不該他說話時絕不開口,該他說話時也能跟得上江衝的思維,他連思考都不用:“秦王?”
江衝點點頭,深深地吸氣又呼氣,他以為自己還算平靜,實則早就難以自製地扭曲了面容,神情幾近癲狂,“對,他那會兒還只是秦王,還沒有坐上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位,所以那些見不得人的醜惡心思都只能藏起來。”
哪怕韓博心裡早有預料,在得知真相的這一刻也難免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長公主可是皇帝的嫡親姑母,更是他的恩人,他怎麽能……
但如若是這樣的話,許多他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就有了合乎情理的答案。
“你是如何知曉的?”韓博問。
“在我當年會試金榜題名他給我慶功的酒宴上,他喝多了,對著我,喚了公主的名字。”江衝至今回憶起那一幕仍覺得惡心,他怎麽敢用那種語氣喚出那兩個字,他怎麽敢對公主起那種齷齪心思。
韓博終於明白了前世的沉船案江衝為何會眼睜睜地看著秦王背下黑鍋而見死不救,因為那時候他已經對秦王心存芥蒂,所以做出了一個錯誤抉擇,從此一切都變得不可挽回。
秦王倒台、先帝崩潰、朝廷二龍相鬥的格局崩塌,誰能想到竟是由一次酒後失言所引發的?
難怪江衝剛重生那會兒對秦王態度別扭,想來是既膈應秦王對長公主的心思,又因前世沉船案給秦王拖後腿而愧疚。
“我也不想的,我不想惹是生非,不想連累任何人。哥哥,你知道的,我實在是怕重蹈覆轍,我隻想安安分分地做完該做的事,然後我們一起歸隱,可為何總有人要來招惹我呢?”江衝痛苦地將臉埋進韓博懷中,他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經百般退讓,卻還是被逼著走上了最不願意選擇的路。
韓博心頭一跳——
是了!
自從今上即位,江衝就變了。
在先帝時期,他尚且對先帝存有幾分孺慕之情,但在今上即位後,他就變得更加安分守己,更加恪守君臣之禮。
甚至更早,早在江衝重新經歷沉船案決定保下秦王之時,就已經決定睜隻眼閉隻眼地將這件事糊弄過去,他也沒想著戳破那層窗戶紙。
所以一定是發生了什麽讓他也始料未及難以忍受的事,才會選擇在妹妹即將擇婿的緊要關頭豁出顏面地大鬧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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