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謝涵交給他的話術,此情此景,聶慎不禁吐出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勸解,面前的是他最親的親人,卻一直苦苦壓抑著自己,在掙扎中逼迫自己。
這世上,最難做的,就是間諜。
誰能在長年累月的異國他鄉不思歸?誰能忍受默默奉獻無人知?誰能接受敵人幾十年如一日的愛戴與信重?
湖面蕩開波紋,一如狐源心中的漣漪,“誰都不是傻子,只顧私利損害公器,縱然齊君愚蠢,諸氏族也不是吃乾飯的,我豈能坐得住齊相的位置?”
謝涵面紗下的唇角一勾,輕輕劃動船槳。
“舅舅,如果祖父祖母幾位舅舅姨母還在,他們一定像我一樣,希望您笑口常開,歲歲無憂。”激烈的情緒漸漸消退,聶慎又恢復那種無力感,他對狐源的選擇與堅持總是無能為力。
“你沒有見過萬家靈堂、滿城縞素、屍橫遍野,是你的幸運。”狐源笑了,說不出的冰冷譏誚,“幸運的人沒有資格勸慰旁人。齊國與我不共戴天。”
他轉過身,吐出胸中一口濁氣,“你還年輕,做你想做的事情去罷。太子殿下那裡,我會替你陳情的。”
他將目光落在謝涵身上,原想祝福二人,卻忽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這種熟悉感帶給他一陣心悸,使他出口之語堪稱無禮,“姑娘既打算與我外甥白頭到老,何不真面目示人?”
聶慎心中一緊。
微風拂動謝涵面紗,狐源隻覺什麽呼之欲出,卻怎麽也找不到一個女子對應這隱隱綽綽的面容。
此時離岸邊不過三丈,謝涵扯下珠釵發帶面紗與外袍,露出裡面月白色輕衫,與一張狐源再熟悉不過的臉。
他悚然一驚。
聶慎心頭一跳,“你怎麽——”
謝涵將紫色紗裙往湖面一拋,卷起放在二人中間的密函,縱身一躍,足尖在撒開的紫紗上一個借力,就飄到了岸邊,朗笑道:“多謝聶郎真情實話。”
岸邊茂密的樹影的與假山後,走出一個、兩個、三個......一群人來,峨冠博帶,隱約看去,不少熟人。
狐源陡然明白如今處境,在看到對岸站在最前頭的人影時,泰山崩於前而不改的面色一瞬間灰敗下去。
聶慎慢一拍反應回來,內疚、驚恐、恨意、後悔都來不及,連忙劃槳,“舅舅快逃。”
“君父,幸不辱命。”謝涵對著齊君一拱手,話是對齊君說的,但齊君已然僵著身子、鐵青著一張臉,唯有內侍接過他遞上的密函。虞旬父對著謝涵微微點頭,表示一切在計劃之中。
後方群臣都呆了,那可是狐相啊,竟然是燕國細作。
虞旬父一揮手,就專門有衛士拋起帶著鉤子的長索鉤住不遠處的小船,長索尾端分出十余根尾巴,十幾個大汗一道用力,不一會兒就小船就近在咫尺。
“跳船罷。”聶慎把狐源推動輕舟遠離岸邊的另一角。
“不必。”狐源卻搖了搖頭,推開人,從船上邁步下來,對著齊公從容拜下,“外臣明垣拜見齊君。”
虞旬父和謝涵對視一眼,他們以為對方總該辯解一二。
“外臣?明垣?”齊公臉色慘白,“狐卿在開什麽玩笑?”
謝涵的眼中飛快劃過一抹驚詫,內心的失望之情油然而起。虞旬父沉著臉,讓人把聶慎押解了上來,他仇恨地盯著謝涵,“溫留君不是說攀扯貴國國相後,就告訴我姝兒在哪麽?”
謝涵並不睬他,只顧盯著齊君,隻想聽他最後下達的判決,只見他手微微顫抖,目光放空。
狐源徒歎一口氣,“君上恩重如山,老朽有負君恩。”
這短短的一句話抽幹了他的力氣 ,又使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輕松,“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外臣一人可以交代所有罪孽,君上不如放這位燕使回國,免得徒生事端。”
“噗——”忽有滿目猩紅,狐源只見站得筆挺的人轟然倒下,他始有驚懼,“君上——”
齊君噴出一口血後,目精上翻,嘴角歪斜,雙手抖個不停。
眾人大駭,匆忙將狐源、聶慎捆了,扶齊君回行轅。
齊國行轅燈火通明,太醫圍了齊公一圈,最終對著謝涵、虞旬父跪下,沉重道:“君上怒火攻心,肝陽暴亢,中風之兆。”
謝涵腿一軟,扶著床沿,五指將床幔死死攥住,環視跪在室內的群臣,“交信會盟,人多嘴雜,君父不過中了暑氣,誰敢造謠生事,殺無赦。”
他將目光投向虞旬父,虞旬父點頭,“即日起,車隊戒嚴,趕路回城,禁見外臣,禁傳書信,違令者斬。”
等群臣瑟瑟退去後,虞旬父問謝涵,“所有衛士均在老夫轄下,在扶突老夫還有一半的棘門營精銳,君上現在也在我們身邊,明日或可能動彈手指寫字,國不可一日無君,溫留君可願承擔國祚?”
燭影幽幽,謝涵看不清他面容,“太子在,本君不明白虞家主在說什麽?”
“名人不說暗話。”虞旬父幽幽道:“你與我都明白,太子是個瘋子。他不愛齊國,不愛百姓,不愛天下。縱然天資靈慧,不掩癲狂本性,這比一個平庸的君主更可怕。他瘋起來能讓整個國家陪葬。
溫留君縱然想與霍將軍閑雲野鶴,也要想想齊國國運、百姓何辜?
您畢竟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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