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留君奏《采蓮曲》,可是想念扶突的蓮花池了?”來人聲氣略顯中氣不足,音色卻是極好的,如明月高懸,皎潔的光芒傾瀉而下,明亮又乾淨。
珠簾晃動,玉石相擊的聲響裡,一道青影就這樣出現在眼前。
兩人都在打量對方,又都有片刻怔忪,那怔忪大抵是——啊,原來每天在給我搞事的燕太子/溫留君長這樣,不像啊。
謝涵想象中的燕襄身體孱弱、架空君父、精於算計、心狠手辣,應該有一張病弱蒼白卻陰鶩的面容,有一雙細細長長的眉眼,眼角眉梢全是陰謀詭計。
但此刻他眼底的身影,唯有蒼白病弱的面容還對的上,他臉很白、唇色也很白,眉形很娟秀,雙眼偏圓,是標準的杏眼,眼角眉梢都是一股乾淨出塵的氣韻,眉心一點朱砂蘊著一抹鮮豔,如三月桃花灼灼。像極了當初謝涵在梁宮桃樹下初見姬皓月時的畫面,不染塵俗的畫卷中偏洇著豔彩。
“有子若青蓮,不染世俗塵。謝某的《采蓮曲》為燕太子而奏。”謝涵道,繼而古怪看一眼對方身下的輪椅,那和他與謝沁為應小憐所做的一般無二,只聽說燕太子孱弱,沒聽過不良於行啊。
寧襄身後還有兩個人,不是尋常的宮廷衛士服,做工還要更精致些,其中一個是老相識,瓊鼻櫻唇、男生女相偏身形魁梧,朝他瞥來的一眼似包含萬般情緒的,不是聶慎是哪個?至於另一個相貌頗為英俊的,正給寧襄推著輪椅過來。
“溫留君可是在看這個?”寧襄揮退宮婢,轉瞬室內只剩四人,低頭瞧一眼輪椅,笑著道:“溫留出品,絕對精品。孤關心溫留君,也便關心溫留的樁樁件件,一聽有這樣的妙物,就買了些看看,旋即發現用著相當省力舒服,比攆省人力多了。”
此時,英俊男人已推著寧襄來到謝涵對面,寧襄翻身與他對立跪坐,似有嫌棄之意,“坐久了這輪椅,便覺得咱們的墊子,有些硌腳踝了。若是能化‘動’的輪椅為‘靜’,再加高矮幾,想必不錯。”
謝沁是萬萬想不到,第一個想推行桌椅的竟是隔壁仇家。
謝涵眉心一動,他畢竟參與了“輪椅”的最初製造,比寧襄要懂不少,張口按對方設想改良。寧襄細細聽著,不時加點自己的意見,還讓聶慎拿筆記下來
兩個你來我往多年、恩怨情仇已經一籮筐寫不盡的人就這麽圍著一張輪椅說了半天,直到口乾舌燥才停下來,一擊掌,外面有人奉來茶水,是冬梨茶。
謝涵又看寧襄一眼。
他不喜歡花茶、麥茶、藥茶等,獨愛果茶。
人常說,最了解你的未必是你的親人,卻一定是你的敵人。謝涵這回是真切感受到了——難怪他能發現我去了塞外,還把我抓出來,“燕殿下可真是了解謝某啊。”
寧襄笑道:“神交已久。”
謝涵點頭,“緣慳一面。”
“所以孤今日請溫留君來靈道一晤。”
“只是一晤?”謝涵瞧他,寧襄搖了搖頭 ,“所有人一直都說孤活不過二十五,可自商節杖一事後,折損壽元,這回據說是活不過二十四了。”
謝涵一點也沒有身為當事人的愧疚,反而笑道:“謝某還以為殿下要說‘所有人都說您活不過二十五,可您偏不’呢。”
寧襄看他一眼,“孤來到這世上,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認命。”複而笑道:“然後在認命的基礎上,盡量爭取更多。”
他笑吟吟凝著謝涵,眉間那點朱砂痣也隨著他的的笑生動起來,光華流轉,“瞧,這不就把溫留君爭取過來了。有溫留君伴孤長眠,孤便心安了。”
謝涵頓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您打算放我繼續活一年?”他點了點額頭,“以什麽身份呢?這麽長久,早晚能從燕宮泄露出去。”
“溫留君像孤想的一樣,有一雙彎彎的眼睛。”寧襄道:“從今以後,便叫彎彎罷,是他人從齊地進獻上來的美人,住在孤之東宮後苑。”
謝涵:“……”哪怕深陷燕宮,嘴角一直沒有消失的笑意,終於逐漸僵硬。
從此以後,燕宮東宮多了一位彎彎侍君,深受太子寵愛,卻體弱多病,不能見外客,閣樓外由太子甲士親自把守。
後苑的姬妾們一個個咬碎銀牙,過了三日就有那腦子不聰明被當木倉使的出頭鳥跑過來,“喲——侍君好大的威風,都是自家姐妹咳——”她改口道:“自家姐弟,弟弟身子不好,我特意帶了藥過來,都不請姐姐進去坐坐麽?”
聶慎一板一眼,“太子有令,不許任何人探視。”
那姬妾好一通說,聶慎面不改色,說話一個字都不帶變的,最後隻好跺了跺腳跑回來,氣呼呼和早就候在她殿內的雲鬢香粉們道:“賤人!殿下竟然這麽護著她。竟然把北宮令撥給她做護院,聶慎可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一個黃衫女子歪在榻上,“我派人打聽了,是齊國小地罪臣,逃亡到邊塞,被殿下的人找到帶回來的。”
一個穿桃紅色襖子的女子看著紅豔豔的指甲,“殿下怎會認識齊人?”
“聶姐姐忘了,幾年前隨聶衛將軍一道去過齊國一趟,約莫是那時候認識的罷。”水藍色羅裙的姑娘掩唇笑了起來,“聶衛將軍就這麽去了,聶姐姐不願回憶也是正常。不過,這聶慎怎麽說也是聶家子弟,咱們不行,難道不能對聶姐姐通融通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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